陆义没有吭声,只是确定缰绳仍稳稳的绑好,没有松脱,这才摸摸老驴的背,然后转身上了驴车,临上车前,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从车后爬上驴车的自家主子。
「他开了迎春阁。」
她一怔,抬头看来,然后开口。
「我知道。」
「这爷不是一般商家。」
「我知道。」她眼也不眨的再回:「只是应酬饭,又是大白天的,不会有事的。」
陆义拧眉瞅着她,厚唇微张,又闭起,他没再多说,只点点头,爬上了车,坐在前座上,轻抖缰绳,驱策老驴往前走。
坐在后车厢里,温柔脸微红,她悄悄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车马辘辘往前,她掏出手绢抹去脸上干掉的脏污,对陆义的警告没有多想,她只开始担心自己端午那日,会凑不出足够的银两请那男人吃饭。
香满楼建在水畔,风景秀丽,大厨还是从京里聘来的,在那儿吃上一餐,可不便宜。
她只希望到时他不会心血来潮点上七八个大菜,吃得她血本无归才好。
第4章(2)
端午。
晴空万里,偶有白云飘过。
香满楼位在城外石湖畔,楼高三层,可以看得很远,在端午时,湖上还有龙舟竞赛,热闹得紧,岸上通常早挤满了人,视野较好的香满楼,一到了端午,更是一位难求。
当她正烦恼该怎么订下位子时,他那位如影随形的随从却在她上街做生意时,找到了她,告知已订好了位。
她厚着脸皮,也只能张嘴道谢。
那随从,叫墨离,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无论周庆去哪,她几乎都能看见他沉默的跟在他身后,就像道影子一般。
她看见墨离,总也会和他颔首点个头,算是招呼。
到了端午,她好说歹说,几乎说破了嘴皮子,才说服了翠姨,让翠姨和云香,同她一起穿了男装,一起到香满楼凑热闹,看人划龙舟。
自从出门做买卖之后,她长足了见识,胆子也大了,上回在运河边看了热闹,那繁华、那绚丽,那种说不出的璀璨风华,是她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总也想让翠姨和云香有机会也感受一下。
没道理男人什么都可以做,女人却样样不成。
虽然说,女眷也可以在搭起的棚子里看戏、看龙舟,但处处都被遮挡,真要看也瞧不着太多什么。
翠姨本是不愿的,可最后仍是被她说动了。
反正是要请客,位子虽是给他订了,她这请客钱还是得出的,她看得出来陆义的担忧,算盘一打,牙一咬,干脆让大伙儿一块上香满楼吃饭。
她本也想叫丘叔一起,但他老人家说他热闹看多了,宁愿在家看家,她也就不勉强了。
到了香满楼,陆义倒是不愿上楼了,说他要顾车。
她没和他争辩,这人倔起来,有时就和头牛似的。
于是,她只同穿了男装的翠姨与云香一起上了楼,温柔原以为他订了二楼的位子,谁知店小二却一路领着她们上了三楼的厢房。
那厢房十分雅致宽广,比二楼的厢房更大上许多,前方的景色无比开阔,从这儿望出去,远山含笑,水天一线,什么好似也近在眼前。
当然,楼下湖面上的龙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数十艘的龙舟接二连三的出现,每一艘龙舟上,都挂着各商家的鲜明旗招,上头的人儿都穿着有别于他船款式的衣,头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头带,有黑衣红带的,白衣黄带的,朱衣青带的,蓝衣黑带的,各式各样的衣与旗,昭告着众人,自个儿是哪家的、哪队的船员,坐在舟尾的试敲着鼓,坐在船头的掌着旗,有人挥着桨和岸上的亲友打招呼。
除此之外,岸边街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摊贩在卖着各式小吃,卖包子的、肉粽、卖糖葫芦的人们吆喝着,还有人驾着小舟,在水边卖着蒸好的菱角,氤氲的白烟一道一道的冒。
蓦地,远方大街上传来鞭炮声响,不知哪来的人抓着制作精巧的大面具从烟雾中冲了出来,让街上煞是热闹。
「唉呀,这什么啊?」翠姨又惊又怕,却又忍不住上前瞅着那从烟雾中冒出来的怪兽。
「爷外地来的吧?那是舞狮子啊。」小二送来了一壶热茶,和三盘精致的糕点,笑着说:「咱们城里,逢年过节商家都会张灯结彩、请人舞狮,讨个吉利。」
饶是从京里来的翠姨,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忍不住坐到了窗边,就连眼睛不好的云香,都慢慢的走到了窗边,朝栏杆外张望。
岸边、湖上的人看来都小小一个,五彩的旗招在风中飘啊飘的。
她原以为,周庆应该早到了,可这厢房里没有别人。
她才要下楼打听,那店小二已又前来,笑咪咪的道:「这位爷,墨爷方才差人来交代,说少爷忽然有事,会晚点儿才来,怕您饿着了,让我们先备了些菜,请您与客人先用。」
说着,他拍了拍手,就让身后的丫头们一一送上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菜肴,除了用蔬果雕成的花鸟凉菜,还有糖醋排骨、清蒸黄鱼、葱爆油鸡、酱牛肉、辣子鸡丁,看得她眼花撩乱,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一想到这些大菜不知道要多少钱,她都不知道带来的银两够不够付,忽又有人端来一盅佛跳墙——
她看得一阵晕眩,只能告诉自己,幸好有带翠姨和云香一起来帮忙吃,若到时不够钱付,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大不了留下来洗盘子好了。
这头菜还没上完,楼下鼓声忽地又咚咚咚的响了起来。
位置好的香满楼外,早挤得人山人海,一艘又一艘的龙舟在人们的簇拥下入了水,人们不只妆点着自己,也装点着龙舟,黑的、红的、黄的、青的、蓝白相间的,什么样的颜色也有,就连旗招上的花样也多得很。
没钱的,那是用笔在布上写上几笔,有钱的,那就在上头绣个老虎、黑熊、大蟒,更有人直接在上头绣了一个大大的三太子、二郎神。
那些五颜六色的龙舟下了水,在水上东边排成一列,一名大汉站上架在水上的浮台,朗朗开口张嘴说话。
她本想那人站得那么远,谁听得清他说什么呢?
谁知那大汉嗓门还真大,说话声传遍水面,即便在岸上这儿,还真的隐隐听得见他正在解说比赛规则。
店小二不忘一边在旁补充道:「赢得龙舟赛事,对商家是很吉利的,拔得头筹夺标的旗手和商家,可是大大的出彩啊,非但商家名号可以在龙神庙里挂上整年的旗,出门上街时,那是走路都会有风。」
龙神庙她知道,就是城里那座大庙,城里商街就是从那儿起始,能在那儿挂旗,确实很有面子。
蓦地,下面人潮再次喧哗起来。
她抬眼看去,只见一艘白色的龙舟下了水。
龙舟上的人,全穿着白衣白抱,鼓是白的,旗也是白的,连划水的长桨都是白色的。
灿灿金阳下,那艘姗姗来迟的白色龙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龙舟上所有的桨手,抬手摇桨的动作整齐划一,让长舟平稳又快速的往前飞快破水而行,站在白色龙舟最前头的,是一名身形精壮,器宇轩昂的白袍大爷。
让她吃惊的,是那艘龙舟上挂的大旗,绣的图案,不是四爪团蟒,是五爪飞龙。一般皇家方能用五爪飞龙,就连官家也只能在旗上绣上四爪团蟒,但眼前此人却甘冒大不讳,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就在船上挂出五爪飞龙,这若让人报上京里,可是能安上一个谋反的杀头大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