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穆开微内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么认为,难道真以为当时是有谁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为暗器,在她无法察觉之下将观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颜忽地撇开脸,以阔袖半掩容,缩着肩头低声咳了起来。
穆开微没多想,赶紧将手炉连同碧玉佛珠一并呈上。「王爷……保重。」
咳声好不容易止了,一双凤目咳得眼角微闪泪光。
当他斜睨着她、对她慢腾腾搧睫,血色偏淡的唇现出一抹虚弱的笑。
穆开微真觉自己实在太不会安慰人,应该再多说些什么,而非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车出门,是因听了太医们的医嘱,说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鲜的气儿,能让本王的身子骨强健些,心绪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炉,搂进暖裘里。「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与君同车,能聊谈一番,却是比什么都让本王身心舒畅。」
穆开微被他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发怔,一时间唇动却无语。
马车在此时停住,厚重锦帘外,随从的声音清楚传进——
「爷,咱们已到穆府大门前。」
穆开微听到这话,本能地欲掀帘下车。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着,要先下车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着才好郑重施礼道谢,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康王爷偏偏选在这时候探指来取她手上的那颗碧玉佛珠。
结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连同那颗珠子一起。
「……王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她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毫无预警手被这么包覆握住,心音乱了拍子却也在所难免。
略幽暗的车厢内,他凝视的目光静且深,像费力整理思绪,将它化成言语——
「本王幼时,父王、母妃为带我求医竟遭死劫,本应该死去的我最后却活下来,自本王返京,关于本王命格带阴煞、克父又克母的流言便不曾断绝过,之后长至十八岁,承蒙太后奶奶和皇上伯父宝爱,先后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选……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应该多少有耳闻才是。」
穆开微低应一声。「一位是朱阁老家的嫡孙女,另一位则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轻易地震开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却没这么做,绝非因为他的身分是堂堂的天朝王爷,而是……似是……觉得直接甩脱他,很伤他感情。
突然意识到,她竟然是不想见他难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很需要被保护的脸吧?欸。
傅瑾熙轻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没错。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给本王之后就怪病缠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后来朱阁老上殿哭诉,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纵横,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孙女与本王的婚约,皇上后来不得不遂了这位三朝老臣所请,而婚约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后,一样的事又发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一样是睡着了就没醒来,一样是解除婚约后,状况才好转。」
她抿抿唇。「王爷为何要跟下官提这些?」
他极轻地叹气。「你当真不懂吗?太后奶奶之所以将你指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宝华寺你杀恶僧、逮恶人,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要你嫁进康王府,那是拿你来镇煞,镇我这一颗天煞凶星。」
穆开微实没想到他会把这事说得这样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间谈到婚事,寻常该感到羞涩才对,但他没有,却是苦恼中带忧思的神情,而她也没有,只觉他有些……可怜。
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她干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里的珠子磕着他,方一使劲就赶紧放轻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紧。
他目光突然一变,瞬也不瞬凝望着她。
「王爷嗯……绝非什么天煞凶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会说话。
脑袋瓜里忽地灵光一闪,她下巴骄扬。「那我呢?王爷瞧我啊,太后把我指给你,我不是还好端端的?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到大身强体壮,从未生过病,壮得跟牛有得拼,这会儿我倒要看看了,那个什么‘昏迷不醒症’轮到我头上,该将如何耀武扬威?咦?!呃……」等等!不对啊!她本意是想借由自己来劝他宽怀,怎么说到最后……好像……好像她真能镇住煞气,不会因为指婚给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症」。
头好痛。苦恼啊苦恼!她到底在胡说什么?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琅似的笑音能拨弹闻者心弦。
不过他是在笑话她口拙胡言,还是被她逗笑的,穆开微不清楚,只知一个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致的眉眼口鼻,确是要多笑才不负这天道。
他笑音渐悄,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的肌肤,眼里的光亦寂静下来。
「本王明白自己绝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后奶奶指婚一事,你穆家难以拒绝,那就让本王来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给你一个交代的,绝不令你穆家难为。」
第四章 舍不得错过(1)
夜已深沉。
深沉到月娘避进乌云之后,懒得露颜,而虫鸣早已止尽,夜中静极。
似乎夜越深静,人的心魂也越发脆弱,毫无防备便再一次被拖进梦中的梦中的梦,顺着仿佛是时间的长河洄溯,被卷回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个所在、那个心志与神魂影最受冲击的点,既脆弱又无比坚强,充满矛盾却是最真的本心。
那个真记忆的梦中,从岁的地被所谓的「怪病」折得死去活来,但神志一真是清醒的。正因为清醒,感受到痛才会如此直接,不管是肉体上真实的痛,抑或那种切肤心似的无形痛楚,都那样深刻体尝。
那女侠使的是一把软剑,是何时加入战局,他记不得,只知当时已身受重伤的母妃认出女侠客身分,如溺水之人忽见浮木在前,母妃死命拉住女侠客一袖不断哀求看,请她无论如何护康王世子周全。
敌人不断攻来,三川口河道四面八方皆是路,却无一条活路。
女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靠着一把软剑大杀四方,当时因「怪病」而导致全身几近僵化的他伏在忠仆背上,一直被女侠客护于身后。
终于,她带着他们逃出追杀,成全了侠义之举,代价是赔上她自己的命。
女侠客的臂上、腿上和腰间皆受刀伤,虽未伤及要害,但敌人的兵刃淬着剧毒,随着她真气的大量消耗,毒素一入体内便迅速蔓延。
「世子爷舌根僵化不能言语,但我知……你是能听到我说话的,所以,你且听好了。」
女侠客目光清澈迫人,尽管脸色发白、唇色发紫,气势仍可威压宵小。
「世子爷哪日病愈返京了,就请与我穆家视作陌路吧,今日我出手相帮,命丧于此,那是我自愿,世子爷无须承这个情,我也不要你承这个情。」
她嘴角不断流岀黑血,毒发的痛令她拧眉,那双眼依旧瞬也不瞬看着他
「你康王府无论如何都别跟穆家攀上关系……我家相公……我家里女儿……我的微微……微微……你离他们远点儿,悬在世子爷头上的那把刀,不该由穆家人去挨……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