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彻头彻尾地惊呆了。自从脱离幼儿园阶段,她再也未曾接触过任何形迹恶劣如流氓的「坏男生」。由于语言障碍的因素,近亲朋党们怜惜她的不便,莫不对她格外的温柔三分、体恤五分,虽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娇贵,可是人人都将照顾她视作习以为常的天职。而上学之后,一路私立学校就读下来,友侪们的同构型高,生活修养、礼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尔遇上没啥格调的坏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两脚打回家去闭关自省,重修青年守则,有谁曾像眼前这位「应该极具学养、偏爱独处、思路敏感精锐的艺术家」一样恶形恶状?
她开始怀疑邬连环的经纪人究竟买通多少媒体,替他进行虚假的反宣传。
「我……我……」她面无血色,逐渐增压酸热的眼眶成为全身唯一有知觉的器官。
「你怎样?想打架,小哑巴?」邬连环讥诮地攻击着。
句末那蕴满了恶意的三个字尽数瓦解她的铁盔。
红菱似的唇角开始颤抖,震幅越来越剧烈,蓦地,终于化成一声惊人的呜咽。
「太……过分了……」她嘤嘤地抽泣起来。
喝!邬连环赶紧跳开三尺远,还真给她吓了一跳。
「奇了,我又没真的动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绸缪来着。」他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哈啦,她益发委屈得不能自已,索性挨着墙角蹲下来,埋进双膝里哀切得惊天动地。
「呜……」
看样子,这场睛时偶阵雨还会落上好一段时候。若教他掉头就走不理她嘛,总觉得不妥,而勉强自己杵在原地观风雨之变,他也缺乏耐心。
邬连环盘虑了半晌,当下做出决议。
他突然学她蹲伏的姿势矮下身子。
「哈哈哈──」哇啦哇啦的畅笑声足以与她媲美。
「呜呜……欺人太甚……呜……」
「哈哈哈──滑稽!够滑稽,笑死人了,嘿嘿呵呵──」
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两个人各嚷各的调,有模有样地玩起了街头卖艺。
灵均猛然抬起泪涟涟的俏颜。「你、你笑什么?」
他收住笑声,也同样正经八百。「你又哭什么?」
「我哭我的,干卿底事?」她怒瞪着这尾艺术流氓。
「我笑我的,与你也不相干呀!」他嘻皮笑脸的,一改适才凶神恶煞的悍相。
算了,好女不与男斗!灵均掏出面纸,细心揩干黏腻纵横的涕泗。既然姓邬的愿意回复文明人的身段,开始讲道理,也不枉她哀哭一场。
「邬先生……」她重振旗鼓。
「怎么,不哭啦?」邬连环若有憾焉地挺直腰干。「好戏玩完了,罢罢罢!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PLAYBOY』,可惜PLAYBOY看多了,有伤身体,容易造成贫血,咱们还是后会无期吧。」
他大爷一脸没趣的样子,转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一下。」灵均直起身,又想追上去。
他的颜表第三度遽变,再度换回她熟悉的恶劣无赖相。
「我等你干嘛?」冷酷而高傲的下颚勾了起来。「阁下要是再跟上来,可别怨我缺少同胞爱。滚!」
好不容易凝聚成堆的气魄,被他突兀的变脸升华成蒸气,轻飘飘地融蚀于夕阳中。灵均抖着下唇,无助地盯着他虎虎生风的背影。
哪有这样子的?前一刻气呼呼地骂人,下一刻又成了嬉笑作怪的小丑,最后却流露着只可远观、不容亵玩的伟岸。与邬连环交手过招,犹如乘坐忽高忽低的云霄飞车!永远料不定下一段路轨将会面临哪种坡段。
变色龙!炽天使书城收集整理
他的情绪,活脱脱像幻化万端的变色龙,教人捉摸不定。
而且,灵均带着罪恶性的快感暗忖,封他为「变色龙」实在太贴切了,因为变色龙属于低等的爬虫类生物。
※ ※ ※
位处于中山北路上的「圆山休闲俱乐部」采会员制,经营者对于入会资格的审查十分刁钻严苛,光是口袋里麦克麦克尚且不够看,必须同时具备一流的身分背景、知名度,以及正当的形象,才能顺利以超高天价购得电镀十八K金的会员卡。
邬连环回国之前特地嘱咐经纪人,帮他弄来一张俱乐部的「出入境许可证」。
本来他今天并未打算光临俱乐部进餐的,直到他发觉那个娇怯怯的小结巴一路盯死他不放,于是中途转个方向,潜进这处雕堡避难。孰料结巴小美人硬是有法子,转眼间也跟在他屁股后头混进来了。
SHIT!
他郁闷着一肚子火山灰,幽暗深遂的瞳孔放出冷箭,直直戳向隔着两张方桌与他互视的小结巴。
「邬先生,今天是俱乐部的『意大利之夜』,由主厨精心推出各式的意大利餐点,您需要我为您推荐吗?」侍者恭敬有礼地询问。
「不用了。」他移回烦躁的眼,整张脸埋进菜单里面。「来一份海鲜通心粉、起士肉丸、奶油局明虾,一瓶红酒。慢慢来,不急。」
点餐的音量大于正常的频率,用意在于告示旁桌的跟屁虫──你尽管等吧!公子我时间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讯息翩然抵达灵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虾,多幸福呵!
中午时分她为了赶赴「连环艺术殿廊」,来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车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腾了整个午后时分,直到现刻,虚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荡荡的。
她的荷包仅剩二百元现钞,外加几枚搭公车的硬币,而菜单上最低廉的单价是两百四十元,可以换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饿哦!
好贵哟!
「小姐,您要点餐了吗?」另一名打着酒红色领带的男侍应生漾着耐心的容颜。
「呃,一杯……热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样的菜单,几乎没有勇气抬头。
「好的。」侍应生尽责地记录她的嘱咐。「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热、热奶茶就好。」嗫嚅的口气很心虚。
「您想不想来一份今晚的特餐──意大利肉酱面?」侍应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热奶茶。」服务生为什么还不走?灵均羞疚地暗忖。
「那么,尝尝主厨特调的起士浓汤好吗?」他犹不放弃。
「我只想喝……热奶茶。」声调已经降成耳语。
「或者来份什锦海鲜脆饼?」侍应生再接再厉。
「热……奶茶……」她勉强挤出虚弱的微笑。
「除了热奶茶,您不需要点用正餐吗?」侍应生已经笑不出来。
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难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热奶茶……」灵均惭愧得无地自容,MENU有如呈给皇上的奏折,高高举过头顶心。
她的肢体语言解释了一切。
受挫的侍应生终于确定这位客人确实只想喝「一杯热奶茶」。
精致的菜单迅速被抽走。
总算。灵均悄悄拭掉秀额沁出来的冷汗,感觉自己刚刚打完一场硬仗。
她千呼万唤的热奶茶几分钟之内便端上方桌。而邬连环的美食大餐也一样。
遥遥打量那鲁男子大快朵颐,她除了干咽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没法子──虽然她大可效法适才入门的方式,向服务人员谎称:「我和邬先生是一道的。」然后把每项消费记在他的帐上。
但道德良知发育旺盛是她致命的缺点。
空气中洋溢着每一桌饕客进餐的美味香气。隔桌,邬连环叉起一团泛出浓浓起士香的肉丸,一口扔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