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进茶园做什么?”倚月狐疑的眼神瞟向他。
“不准质疑。”如果他让苏家大小姐垂询自己的每个举动,那他就该死了。
“没道理,难道你计划把我诱进幽暗僻静的角落里杀人灭口,我也应该乖乖地捧着脑袋送上门?”她的脚仍然钉在原地。
“以后你中午要送便当。”他在自己的忍受范围内尽量回答她的疑问。
“所以?”她要求得到清楚明确的解释。
“所以你要学会认路。”他的嗓门已经比两分钟前宏亮一十分贝。没教会她认路,她有法子在这一片汪洋茶海中找到他的出没地点吗?烦死人了!一大早就想惹他生气,她真是好日子过太多了。
“这才对嘛!”倚月称心如意地拍拍他肩膀。“看,如果你一开始就把两句话合成同一段,咱们就可以省下我追问、你发火的时间,这不是比每次只吐露两个字更干净俐落吗?”
嘿嘿!她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吹着口哨踏上凯旋的道路。
“站住!”厚实的铁沙掌扯回她雀跃的小鸟步伐。他的脾气终于跨越忍耐的临界点,“你给我听好,来到我的地头上讨生活,就别妄想骑到我头上逞威风,以后我命令你做什么,你就乖乖照做,不准再问东问西的的。”
奇了,这家伙只有在骂她的时候才舍得多吐出几个字。
“干什么?问问也不得呀?你以为你是天皇还是老子?”一根得寸进尺的食指戳向他的胸膛。“现在是民国,即将迈向崭新的二十一世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八股时代已经过去了,甭论阁下所属的旧石器时代,麻烦你放大眼睛,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吧!”
另一根食指自背后点了点她的肩膀。
“别吵!”她随手拔开碍事的天外飞指。“我已经受够了你们母子俩的乌龟气。告诉你,类人猿,少摆出一副对我恩重如山的模样!跟你来到山上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同样的,如果我想走,你挡也挡不住!”
手指再度碰碰她肩膀。
“少烦我!”她甩开不识相的干扰。“如果你想拿出几百年前的恩怨旧帐来讨人情,嘿嘿,失礼了,小姐我不吃那一套,咱们中华民国从宪法到民法到刑法到违宪的违警罚法,没有任何一条规定女儿有义务替老头子挨骂,你有种就直接挑我的缺点,少拿隔代恩怨来压我!”
那根手指不屈不挠地按住她的肩头。
“滚开!”她拍掉讨厌的外力介入。“我上山来工作,纯粹是出卖劳力,咱们银货两全,谁也不欠谁,如果你以为我会委屈求全地窝在府上,看你的脸色过日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次,手指伴随着音效一起出现:“小ㄗ……”
“你烦什么烦?”她忍无可忍地回头大吼,“你没看见我很忙──哇!”
距她的鼻尖五公分的大特写吓傻了她的神智。倚月下意识地往前一跳,巴住任何足以扶撑她体重的支柱。
野人!
眼前杵着两个干黑瘦削的男人,身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装。年纪较老的那个咧着缺了三颗门牙的大嘴冲着她傻笑,至于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则瞪着不驯的眼光瞄她。
倚月无法分辨他们这身装扮属于哪个部落,但是根据她有限的地理知识研判……算了,既然以“有限”来形容,当然也判不出个所以然来。
尽管之前她有预感南投山区比“天不吐”文明不到哪儿去,但出现食人族未免稍嫌过分了点。基本上,她承认自己对原住民不太了解,依旧停留在酷爱喝老米酒的刻板印象上。
“小ㄗ,清晨ㄉㄧㄨ点半吵架会不会太早了?”年纪较老的原住民男子操着生硬的国语询问她。
“你们是哪门子鬼?”她粗鲁地问。
“注意你的用词。”她的头顶上传来齐霖第N次的警告。
“要你管,我的用词妥不妥当跟你有什么关系──哇!”她回头吼他,猛不期然被另一张超大特写吓傻了。
“不要脸!恶心!性骚扰!你干嘛抱着我?”她忙不迭溜下他的怀抱。
齐霖又好气又好笑。刚刚是谁主动抱住谁的?明明是她像无尾熊一样,自动把他的躯干当成尤加利树,手脚莫名其妙地扣住他不放,他没反告她性搔扰已经算很客气了。
“工头阿里布和他儿子密索。”他随口替她介绍。
“老板。”阿里布好奇的黑眼珠梭巡着她,然后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咕咕地放起了厥词。
──老板,这个小女生相貌不错哩!蛮可爱的,是不是你在外头偷生的小孩?
“喂,”倚月向他勾勾手指头,“野人工头在说什么?”
齐霖莫测高深地睥睨她一眼,然后用相同的叽哩咕噜回应阿里由的话。
──我才没那个福份生出这种女儿,她泼辣得要命,硬是从平地跟着我上山来做工,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喂,当着人家的面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你们知不知道?”她用茶叶想也晓得,三个臭男人的狗嘴绝对吐不出象牙。
密索忽然加入他们的谈话,瞟觑她的眼光暧昧兮兮的。
──做什么工?当心茶园里的男人会错了意,带她到后工寮去做“赚钱的生意”。
“喂,看什么看?当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张牙舞爪的,只差没学小狗露出牙齿狺叫。
光凭密索“歪哥”的邪恶视线,她就足以到劳委会控告他意淫外加精神骚扰,保证告到他死。
齐霖忽然撇出打趣的笑容。
──密索,相信我,凭她的排骨瘦身材,即使走进“那一行”讨生活,也绝对赚不了多少钱。
“哇哈哈哈……”三个男人突然捧着肚子大笑。
“你们笑什么?”她觉得莫名其妙。
阿里布又补充一句。
──只怕男人压住她的排骨身材,还以为自己和平常一样躺在木板床上,到处找不到“女人”哩!
“哇哈哈哈……”三个男人越笑越欲罢不能。
齐霖几乎呛着了气管,拼命深呼吸,挣扎着找回正常的气息节奏。
她再傻也明白,这几个家伙肯定欺负她听不懂,当着主人翁的面取笑她。他们简直活得不耐烦了,尤其是那只该死的类人猿,平常舍不得多说几个字,遇到咒骂她和嘲弄她的场合,话匣子就自动开闸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笑我!”她叉开双腿,凶巴巴地吼人。
“谁──谁笑你──了?”齐霖试图掩饰他们的发笑主题。
“否则你们在讨论什么?”狐疑的表情流露出不屑。
“我们在讨论……啊──”他的气息终于平顺下来,“今年的冬茶收成丰美,应该会卖得高利润。”
“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好消息为什么不能笑?”齐霖反问,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他何必向她解释自己的言行?他堂堂位居老板之尊,而她仅是临时送上门的小女工──还是自动跟上来的,他没有要求她提出详细的身家调查已经够客气了,她反倒爬到他头上来。
“闭嘴!回主屋打扫!”转眼间他又端回专制独裁者的架子。
哼,她啥优点都没有,就是天生自尊心特别旺盛。咱们走着瞧!
“好,老板,您去忙您的吧!”柔和甜美的笑容直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齐霖早八百年前就明白,倚月小姐的度量比跳蚤的身子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