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徐望未捡起木桶里那半截袖子,用力拧干后也收进包袱里。有没有必要那么节省啊,不过是一块旧布……不对,不是说敌人快杀来了吗,她还有空拧干那条「帕子」,是不是太过冷静了点?
「徐姑娘,你一点都不怕吗?」他脱口问道。
那一刀若不是他及时挡下,没把她砍成两半,也至少会去掉一条手臂,但自他伤后到现在,除了初时她眸里的惊愕掩不住之外,她的神色都是很平静的;不但没有被血吓晕,还能提醒他后有追兵,甚至他跑到神智错乱,她比冷静提醒他到破庙里稍作歇息。
「也还好。」她淡淡答着,把包袱用力绑紧,勾在手臂上,随即慢步绕到他后面,说道:「麻烦四公子蹲低一点。」
他依言照办,感觉那娇小身子亳不客气爬上他的背。她个儿小身轻,背起来不甚费力,但他背上刀伤未愈,有个人压在那上头,总是让他痛到连心肺都像被刀砍破了一般,偏偏这痛他不得不挨。能撑过去,就是两人都活命;要是他挨不住了,地上就会多两具尸体了。
他承诺过会把她平安送回白庄,他说过的话必定遵守,到时白春留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就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了。
「徐姑娘这次倒是挺主动的。」他取笑道。明明先前叫她爬,她还犹豫再三的。
「有人爱逞强忍痛,我又何必为他心疼。」
「你为我心疼?」他慢慢站直身,细心调整她趴着的角度。「徐姑娘,你心疼错人了。有个人比我还缺人疼,你要能多疼他点儿,我可是高兴得很。」
她不回话,细臂绕到前面勾紧他的脖子。
「你这是在警告我,别再说些不中听的活吗?」他又笑。
「朱大邦骂他师弟:你别再踩枯枝了,等会儿我和高兄守在庙门外,你和高兄的师弟们一起杀进去,要是冬三拿着家伙,你记得躲开,让胜火帮的人先进去受死。」她不理他,只一字不漏地转述听来的耳语。
白冬蕴神色一整,心知追兵已来到附近。小心踢开庙门,沿着墙走到庙后,趁着夜色漆黑,避开庙前小路闪进路旁的林子里。这回他不像先前那样拼了命地跑,反而尽可能走在阴暗处,没有树影遮蔽时才略施轻功疾奔。
跑了一阵,没再听到千铭门师兄弟互骂的声音,也没听见胜火帮众人的脚步声。他自认耳力不如背上那拥有顺风耳的女人,遂低喊了声:「徐姑娘?」
徐望未跳下他的背,扶他到树下暂时歇会儿。
「我还以为你会叫我把你留下,自个儿快逃。」他单手撑着树身,连喘几口大气。额面明明淌着冷汗,他却觉得浑身发热,难受得想要立刻倒地不起了。
「我是很想这么做没错。」她随口答着,从包袱里翻出未干的帕子,仔细替他擦着脸。
他直觉想避开,或者干脆抢过她手里的「帕子」自己来,但终究没有付诸实行,甚至配合她俯下脸,让她的手不必伸得那么直、那么累。
原来她坚持要带上这块旧布,也是为了他吗?
她帮他擦完脸,正要继续往下替他拭去颈子上的汗,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可以了,徐姑娘。」他哑声说道。
她没有抬头看他,静静抽回自己的手。过一会儿,她忽然说道:「我应该是很怕的。」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怕你本来能活命,却被我连累。如果我没选在那个时候离开,是不是你早已回到庄里,和家人一块共度佳节了呢?」
他专注盯着她的表情。
「我爹说,我打小就是这样,总是安安静静的,像是天要塌了也无所谓,就连我发现他把毒药下在我吃的饭里,也没有揪着他的衣服猛摇晃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的确想像不出她情绪激动的模样……不,有一次,当他毫无顾忌直言对她下毒者是何人时,她当着他的面,朝他喷了一口血。
她明明很介意,却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做不出一般人该有的情绪反应。
「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其实你很害怕、气愤,或是难过。」他低声接续说出她没说出口的部分。「徐姑娘,难道你不恨你爹吗?」
「也许是恨他的吧。可是,我总是想着,他亲手喂我吃的第一口饭,又香又甜,是我这一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想起回忆里美好的部分,浅色唇角轻轻勾起。
那笑容,跟她的声音一样,轻轻淡淡的,明明笑得很美丽,他的胸口却微微刺痛着。他张嘴原想问些什么,一顿,改口道:「我记得你说你讨厌白饭,最爱吃的是馒头。」
「因为我爹唯一不会做的食物就是馒头。」她很干脆地说道。
那她爹跟厨房的华大娘一定很有话聊……这念头忽地闪过,令他觉得想笑,又好像有点……涩涩的。
「四公子,你好点了吗?」她笑容不变,轻问。
现在他知道这女人不会平白无故问候他好不好了。回头看去,数个黑压压的影子在小径尽头晃动着。他老爹武艺高强,江湖上众所皆知;白春留师承他老爹,自老爹升天以后更是日日不敢松懈,颇有青出于蓝之势;老二、老三虽然比白春留差些,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四个兄弟中,唯有他半途而废,除了强身的基本功与逃命的轻功之外,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
「要是和你一块落难的人是白春留,肯定不会如我这般不济事。」他喃喃自语,发觉她又要瞪他了,忍不住笑道:「我说的可是事实。他功夫不弱,眨眼间摆平那六人不是难事。」
「眼下救我一命的人是四公子,白庄主武艺再高,他人不在此地,也是来不及救命。」
「你说的对。千铭门和胜火帮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好,他们脑子是蠢了点,能够闯出一番名号,靠的是精湛的武艺。以往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是因为他们嗓门太大,加上手下负责追踪的探子老爱踩枯枝……徐姑娘,我的体力有限,这样停停走走没完没了,我打算拼上一口气,彻底甩掉他们之后,再想办法绕路回庄。你身子能撑得住吗?」
第5章(2)
她暗讶白冬蕴竟能察觉她被人背着跑,身子会难受。虽然他嘴坏、固执、又爱逞强,心思却很细腻,才交谈几句,就能猜出她最不愿被人看穿的最大秘密。现在他老实告诉她,他快撑不住了,想要赌上最后一把……
不管她撑不撑得住,这一把都是要赌的吧?
她沉吟片刻,忽然道:「四公子,白庄主非常看重你这个弟弟。」
「……你想说什么?」没头没尾的。
「四公子,你要是撑不住了,就把我放下,我绝不会怨你,请你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命,平安回家去。」
「徐望未,你明知道这种混帐事我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也得做。四公子,我爹走了以后,我家只剩我一个人,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我又有病在身,老天爷什么时候把我的命收回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你不一样,白庄主视你为亲弟,真心为你着想,你府里的下人对你又敬又怕。要是你有什么不测,他们会很难过的。」
那家伙连他俩的身世秘密都告诉她了?他目不转睛盯着她那过分平静的淡然笑容。她是真心认定万一她死了,不会有人为她掉泪,才能说得这么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