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萍?」瞥见封面上的歌手照片后,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方面,那不是一般年轻女孩会特别留意的歌手;另一方面,他没想到除了薄荷糖之外,他和她还有其它相同的喜好。
「怎么了吗?」
「我也很喜欢她。」
趁着她在冰箱前忙碌时,他靠在椅背上,任流泻的音乐自耳朵灌入心窝。她故意的吗?那首歌,如果他没记错,歌名是「旧情人」。
他的心事,就这样赤裸裸地被唱了出来。不想提、不想碰、不想问……只有让一切都过去吧:却又找不到重新开始的门……
「很棒的歌词。」黎诗雨拿了酒,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加上细致的歌声,很温柔的,像难得的好朋友坐在你身边,不用多说什么,就懂你的心事。」
「会唱情歌的歌手就是这点可怕,三言两语,简单的几段旋律,就正中心里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打开啤酒罐,喝了一大口,「为什么选这首歌?」
「因为我喜欢啊。」她与他碰杯,不置可否。
「阿黎,聊聊你好吗?」他跟着接下来的歌词一起问她:「你心中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隐形不会痊愈的痕?」
他试图理解她内心深埋的过往,希望她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好互相安慰吗?
或是,把她的形影更深刻地埋入心里,那片枯竭的废墟就会重新花叶繁盛也说不定。
冷不防地,他想起杜维伦说过的,「只有你真正放下萧忆真以后,你才能经营新的关系,否则对黎诗雨是很不公平的。」
不公平啊。
他如此喜欢黎诗雨,却不敢承认,萧忆真的存在仍左右了他对爱的认知。都说失恋彷佛踏过生与死,痛过了,死过了,就是重生。为什么在死绝那么久以后,他的感情还是无法飮下一瓢孟婆汤,洗清一切,转世再来?
对于他提出的疑问,她笑着啜了一口酒,「不是一个人喔,而是好多人。」
他不意外。
她已经不止一次说过,她有许许多多的感情经验。意外的是,面对如此的「好多人」,她竟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的笑容温暖得让他无法直视。
「你为那些人难过吗?」
「曾经。」
「现在没有?」那么,萧忆真为何还不离开他心上?
「疤痕的存在意义是这样的,它只是一道印记,提醒你在某时某刻,曾经发生过什么。」她淡淡地说,就像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没有太大关联的故事,「不管怎么样,伤口早已经好了,不再流血,也没有痛觉,甚至,也阻止不了你继续呼吸继续活着。」
「无所谓的,像游魂一样继续活着吗?」他握着酒杯,眼里尽是失落,也是无助,「阿黎,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虽然我们今天才谈过为梦想而活的问题,但是……很多时候,为梦想而活,最后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想?」
「许多人的人生很平凡,或者根本没有梦想可言,但是他们活着,总算还有寄托。不管是情人或家人,他们可以为了让这些人有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风雨雨,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他轻叹,「但是,我为谁呢?每天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要不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是对着我不想和她说话的人,因为过去实在太沉重了。」
「我正在听你说话呢。这样你能不能觉得好一些?」她放下啤酒罐,握住他的手,「可是,把生活目标放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会很痛苦的,真的。」
「那么,你呢?你真的快乐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曾经过着太被家人约束的日子,那是很大很大的压力。」
她的面色一沉,和桌上相片里的她几乎无异,「我从没见过我爸,有记忆以来,就只有我妈照顾我,对我爸的认识,全都是她告诉我的。包括我爸怎么不负责任、没有担当,二十几年听来的一切,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失去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是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伤害吧,所以她的不甘心,还有担忧,一古脑儿的转到我身上来,我不只要当她的女儿,还得身兼她的丈夫保护她。」
握她的手,更紧了些,他问:「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想让我爸知道抛下她是错的,所以把我当成报复的工具,以为我有好的成就,我爸就会后悔。要是我做不到她的要求,没有饭吃或是被揍是常有的事啊。她很爱我,她也常常对我明说,但时不时便用各种理由荼毒我的精神,荼毒后又再次表达她的爱意。我的心情很复杂,却又不能怪她,我永远无法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也为此感到内疚、无所适从……」
「阿黎……」一阵刺痛,从眉宇之间直穿胸口,「你还那么年轻,怎么咬着牙撑过,而且可以这么无邪地笑着?那很痛,一定很痛。」
「我还是想为自己活下去。」她松开他的手,「我生来就不是一块黏土,可让人任意塑造,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完成的长篇小说,大概十万多字吧,都还没寄给出版社,她就趁我睡觉时将整篇删除,原因是这种不务正业的喜好,会影响到我做该做的事。」
「难道她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天分吗?」
「她知道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她不要我当作家。她也有自觉,觉得自己的情绪有很大的问题,所以希望我能念心理系,成为心理谘商师。」
最泊的就是把孩子当成遗憾替代品的父母,希望孩子能完成他们随着青春一同流失的梦想,好在瞒气离世的那一刻,总算能带着一丝笑容,声称自己不虚此生。然而,为了他们心心念念的梦想,耽误了无辜的孩子,然后呢?孩子的遗憾,再承继给孩子的孩子,成为永远不得完结的轮回吗?
还好,黎诗雨总算当上了作家,而写作也为她带来踏实的名利。在梦想这一部分,至少她没有遗憾。
「阿黎,那你现在……」他环顾房间四周,「这里现在是你一个人住吧?」
「是啊,我大学毕业后就逃走了。」她一副解脱了的神情,「我妈的确很爱我,但,和她一起生活,我真的会死。养说我不孝顺也没关系,这种情况下我只能顾自己了。」
「你妈妈……那么放心让你离开吗?」他仍然担心。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一开始也是哭啊闹的要我回去,但是这一年多来我在写作上有了点成果,算是符合她对我的部分要求吧,她在朋友之间很有面子。于是,我和她说,我也很爱她,但我还是希望得到让她更满意的成果,所以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专心写作。」
「阿黎,你会恨妈妈吗?」
「说不恨是假的。」她将双腿缩到面前,抱膝坐着。「我真的曾经希望她会因为我的成功而感到欣慰,但后来我发现,就算我不是作家而真去做了心理谘商师,她也不会为了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高兴。因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那个从没见过的爸爸也不会再看她一眼。她大概也知道吧,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而已。」
在他面前,她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像个历劫归来的大孩子,满身伤痕与疲累。轻轻地,他将她揽进怀里,「阿黎,所以第一次在摄影棚,你说的那个娃娃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