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夜」之后,她镇日里心虚,尽是担心撒克尔会认出她来,所以平常时分她能避就尽量避,然而,暗地观察了几日之后,她发觉他并未如意想中的蹦到面前,一把揪出她的长发,暴露出女儿身。
或许那天他真的醉晕了吧?放心之余,她却很奇怪地,感到一丁点空虚--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竟然认不出她……
「你在发什么呆!」一只强悍的手臂突然将她挥退了三大步。
润玉愕然迎头,迎上他怒气中掺杂着担心与不耐烦的视线。一抹莫名的别扭使地无法正视他,她赶紧低下头。
「你险些被这匹大黑马踩扁!」撒克尔已经对她的办事能力相当不满。「你要是再失魂落魄的,待会儿出了事可别怪我没照看你。」
润玉含糊地发出应声,头低低的,脸颊一径抹上一层轻淡的赧红。
两人来到大型马场前。
为了方便顾客选买,十来匹健马全部集中在广场中心,以粗略搭成的栅栏圈围起来,马儿浮臊不安地踱脚、喷气,扬起细细的黄土飞沙,将马场笼罩成如烟如雾的舞台。栅栏场外正进行着活络的交易。
润玉跟在他身侧,只觉得浓厚沉重的马味儿不断扑向鼻端。她下意识抬起玉手,轻轻掩住唇鼻。
撒克尔瞧见了,心里打了个一突,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嘿!」她的手突然被攫住。
润玉吓了一跳,连忙眨着亮晶晶的眼眸冲着他瞧。
--发生了什么事?
「看看妳的手。」撒克尔笑谑道。「我以前怎地没发现,妳的爪子白兮兮的,活像个没做过粗活的女人家。」
啊!她今早忘记在两只手掌擦上黄泥了。
润玉忙不迭地将手抽回来,两撇淡颜色的红晕化为晚霞。
--选马去。别理我!她拚命挥开他。
「怎么,害羞了?」他很坏,就是不让她好过。
其实,撒克尔也不晓得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何格外喜欢注意小鱼的一举一动。
尤其小家伙方才的举止展现了不经意的柔弱姿态,看起来竟然出奇得像个女孩儿家,真是见鬼了。
莫非他这几日找不着那夜的梦中佳人,终于失心疯,开始疑神疑鬼了?
「这位客倌,您买马吗?」马贩子大着胆子过来兜生意。
罢了!撒克尔赶紧将杂乱无章的思绪逐出心海。办正事要紧。
「介绍两匹上好脚程的马儿来瞧瞧!」他随意吩咐。
马贩子发觉他会说汉话,暗暗松了口气,满脸的欢笑登时推挤上台面。
「有有有,客倌这边请。」
马场的栅栏分格成两个区域,资质较驽劣的马种放养在正中央的大圈子,而身价较昂贵的良驹则圈放在左侧的小框框里。
马贩子哨来一匹全身棕褐的牝马。
「您瞧,这匹『天山飞尘』可是我花了个把月光景才驯服的,牠的脚程、性情,保证让您挑不出毛病,价格又便宜。」小贩拚命吹嘘。
边疆小镇的市集,自然贩售不出什么良种,撒克尔挑剔地打量几眼,勉强凑和着也就算了。
「嘶--」棕马不安地跳脚。还说已经驯养了呢!
「多少?」他简洁有力地问。
「十两银子。」小贩狮子大开口。
「五两。」他不由分说地掏出纹银,拎在手中拋丢着。
「公子,你这不是要割小的心头肉吗?」小贩涎着脸讨价还价。
「随你爱卖不卖。」撒克尔转头就想走。
他算准了附近的穷苦人家决计出不起五两银子买马,这个价格已经算让小贩占便宜了。
「好好好!」马贩又何尝不了解有行无市的情形。「客倌,算您狠,就五两银子吧!你还再多瞧瞧其它马匹吧!小的保证算您便宜一些。」
他的眼光扫到大圈子里的畜牲,忽尔想到是否该为小鱼选购一匹代步用马。
牢头替俘虏采买逃跑的工具?也亏得他有这一份好心。他哑然失笑。
对了,小鱼呢?
他纳闷地放眼打量了一圈,却不见她的身影。随口向马贩子交代几句,他转身就步入人群,寻找失踪的小逃犯。
四周,马蹄扬起黄沙滚滚的烟尘。撒克尔隔着雾蒙蒙的视界望出去,来来住住的交易客、讨论声此起彼落,突然,几句令他震撼得无以复加的对话却克服总总干扰,飘进他的耳内。
「哎哟!」一个小孩跌倒了。
「啊……」一个年轻姑娘家轻呼,半晌,才以极端迟疑的语调开口:「小朋友,你摔疼了没有?」
「哇--好痛。」小孩儿唏哩哗啦地痛哭起来。
「别哭别哭。」那位语意轻柔的姑娘显然被她弄慌了手脚。「你的爹娘在哪里?」
「呜呜……爹爹和娘娘在张铁匠的铺子里。」
「走!姊姊带你回爹爹身边。」
这串女音!
撒克尔犹如五雷轰顶,动弹不得。
这串声音分明属于和他一夜春宵的美佳人。
她在这里!在他左近!与他相隔几十名过路人而已!
他陡然发出莫名其妙的喝声,埋头朝声音的源处搜索过去。
「姑娘!」他焦急地高呼,挡路的人客被他一一推开。
他本来就人高马大,此时像蛮驴似的一股脑儿往前钻,声势更是惊人。
「姑娘!」撒克尔顺利排开人群,却没见着任何佳人与小孩的踪迹。
张铁匠的铺子!他们俩一定到那儿去了。
他不暇细想,随手扯过一名路人。
「张铁匠的铺子在哪里?」
路人眼睁睁冲到一名凶神恶煞,命都吓走半条。
「在……在下条街角转……转口。」颤抖的手指比向目的地。
他扔下对方,继续不屈不挠地奔近。
※※※
润玉扶着泪涟涟的小男孩进入打铁店,莫名的不安感却攫获她的理智。
一路走下来,她总觉得身后仿佛掀起了骚动。然而杂沓的人声却掩盖了骚动形成的原因。
八成是做贼心虚吧!她想。为了瞒过撒克尔的耳目而采选一些妇道人家的用物,她趁着他专心选马的时候,偷偷溜出马场,现下也不晓得他发觉自己走失了没有。时间不多,她必须趁早把握。
打铁铺门外,一对粗布衣裤的庄稼夫妇正在寻找合适的镰刀。小男孩遥遥望见爹娘的形影,拔起小腿便冲过去。
「爹、娘!」可怜兮兮地引人同情。
她停下步伐,带着一抹不自觉的恬静笑容打量着一家三口。
有爹、娘依靠的感觉真好。
她和哥哥失踪了这许多时日,不知亲长急成什么样子了。
她想回家……
「姑娘!」熟悉而雄浑的嗓音一路追赶过来。
撒克尔!他怎么来了?她大惊,赶紧弯进铁铺旁的小路。
前进了二、三十尺,她的心猛然寒了下来。死巷!
这下可好,没路跑了。
巷子口,撒克尔伟岸的身形闪了过去。
好机会。润玉来不及思忖太多,小心翼翼地溜出巷子,现下变成她留滞在撒克尔身后了。
「姑娘?姑娘?」撒克尔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钻,眼角余光瞄见匠店门口的小娃儿。
一家三口眨巴着眼睛畏觑他。
「小朋友,」他突然蹲低在三尺小娃娃面前。「叔叔问妳一句话好不好?」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庄稼妇人深怕冲撞了杀人不眨眼的番蛮。
「我没有恶意。」他拚命放柔声音,以免吓了人家,啥也问不到。「我只想知道,刚才是不是有位姑娘领这位小朋友回到你们身边?」
「我……我们不晓得。」庄稼汉哪敢和他多话,匆匆丢下几钱银子,拎起镰刀,拥着妻小就往外钻。「大王饶命,我们什么都不晓得--咱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