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这是一场丧礼。
因为一场车祸,前镇长和前镇长夫人不幸罹难,为了悼念这对生前热心公益、亲民爱民的夫妇,镇上每户人家几乎都来了。
当然,议员、立委之类的政治人物也没少。
长长的黑色人龙从一早就没有断过,把卫家挤得水泄不通,直到黄昏下起大雨,人潮才慢慢消退。
熙攘一整天的卫家终于安静下来。
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韩秀就选在这个时候踏入卫家。
她穿着一袭朴素黑色洋装,一头秀发端丽整齐地绾在脑后,除了锁骨前方一条紫水晶银色项炼,身上没有多余的坠饰色彩。
此刻,前镇长夫妇的独子——卫冀腾,身穿粗麻孝衣,一脸木然地坐在灵堂里。
即使一脸憔悴颓唐、几天胡子未刮,也无损他英挺轩昂、帅气迷人的外貌。
透过雨帘,她静静打量着他。
从很多年以前,她就非常羡慕他有个看起来很聪明的高额头,尊霸飞扬的剑眉像是他的个性,而大小刚好的卧蚕则让他双眼随时充满电力,不笑则已,一笑起来就是电力四射、桃花乱绽,饱满厚实的唇瓣又中和了这股风流,让人觉得他是个专情的人。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她也点头回应,然后才收起雨伞,缓步走进灵堂鞠躬上香。
虽然按照习俗,这支香应该由身为家属的卫冀腾亲自点好交给她,但显然伤心过度的他并没有起身的打算,她只好主动一点。
把香插入香炉后,她从口袋掏出一包奠仪交给他。
「请节哀顺变。」
「谢谢。」
原本低醇好听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蹂躏过,不知道是多久没喝水还是几天没睡了。
她仔细端详他木然的表情,心中不禁浮现「天之骄子殒落」六个字。
卫冀腾——镇上最令人欣羡的天之骄子,不但出身富贵,更是相貌堂堂,重点是父母还给了他一个绝顶聪明的脑袋。
从小到大,不管任何竞赛他总是能够轻松拿第一。
出社会后,更是凭着己身实力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金牌补习班英文名师,凡是拼基测、学测的莘莘学子没有人不想上他的课。
所有镇民将他视为小镇之光,更将卫家当作模范家庭。
谁知卫家却遭逢如此憾事,向来鹣鲽情深的前镇长夫妇,竟然因为各自多年的外遇问题在谈判过程中发生扭打,导致车祸丧命,而这一切的丑陋对话都被行车纪录器记录下来,并透过八卦者的嘴巴散播出去——
如今镇上,没有人不知道这桩丑闻。
一夕之间,人人称羡的模范家庭支离破碎,从小到大一直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卫冀腾,不知是何感受?
她想,一定痛彻心扉吧。
毕竟站得越高摔得越痛,愈是习惯在幸福中安稳度日,一旦美梦乍醒,便是一无所有。
看着他一脸冷峻疏离,她在心中叹了口气。
「请问可以坐一下吗?」她指着他身边的椅子问。
「请。」
依旧是随时会破掉的可怕声音,语气也更冷淡了。
韩秀不以为意,只是慢条斯理地在他身边坐下。
灵堂外,雨势已悄然转小,只剩袅袅线香白烟朝灵堂外飘散、白幡在屋檐下冷冷飘荡,以及那一簇簇被风雨打得近乎凋零的菊花花篮。
「人都走了。」她低声自语,猜测自己或许是今天最后一个来上香的。
「走了也好。」卫冀腾迸出声音,语气充满讥诮。「反正他们也没打算一起过一辈子。」
她眨眨眼,转过头看他。
「我的意思是,来吊唁的人都走了。」
卫冀腾一愣,随即低下头,再次将自己与世界隔绝。
「不过你说得也没错,不爱了,没必要勉强在一起。」见他失去往日神采,简直变了个人,明知不该交浅言深,韩秀还是忍不住开口。「但你记不记得,四年前镇上曾经因为台风而淹大水?」
「你会不会觉得,你的话题太跳TONE了?」他抬起头,一脸古怪地瞪着她。
他的父母死得不光彩,虽然亲友们在他面前不敢对这桩丑闻多说一个字,可私底下却总是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流言蜚语传来传去,终究会传到当事人的耳中。
不管他们用多恭敬的姿态捻香、多真诚的语气安慰,都掩饰不了他们好奇、嘲讽的真面目。
然而这个连姓啥名啥都不知道的女人,却理所当然地当着他的面,说起这个禁忌话题?
「你在意?」韩秀淡淡地问。
在意?
不。他嘲讽地勾起唇。
比起亲友们的装模作样,她的单刀直入反而令人好过,至少不必看着她嘴巴上说安慰,眼神里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场台风把我家一楼全淹了,我妈又刚好气喘发作,幸亏你爸爸发动橡皮艇挨家挨户探访,及时把我妈送到医院,我们全家一直很感谢他。」她并没有等他回答,红唇一开便继续道。
「你这是在安慰我?」卫冀腾扬眉。
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我只是想说人都有优缺点,就算是杀人犯,你也不能说他没有做过善事或没有优点,何况,你父母把你栽培得很好。」
卫冀腾不接话,只是愤懑地看遗照中的两个人,许久之后才又开口。
「但你不能否认身为父母,他们并不及格。」
「哪里不及格?他们虐待过你吗?」
他皱眉不语。
「还是他们将你视作私人财产,带你一起共赴黄泉?或是把你当作摇钱树,干涉你的人生?抑或是盗用你的名义,在外面作奸犯科?」韩秀淡淡地说着,针针见血。
卫冀腾被堵得哑口无言。
「我想都没有吧。」她一脸淡定地接受他的瞪视。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满分的完人,别对父母太苛求,毕竟你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个满分的儿子。」
满分的儿子?
她的话宛如醍醐灌顶,令他倏地瞪大眼。
「反正在我看来,你的父母挺好的,你只是在钻牛角尖而已。」
语毕,她一脸缅怀地看着遗照中的夫妻俩,拒绝因为私事,就全盘否定他们曾带给小镇的美好。
他怔怔地看着她柔软的眼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遗照。
相片中的两人笑得慈蔼,一直是他印象中的模样。
她说得没错,虽然他的父母死得并不光彩,但他们从未伤害过他。
灵位前香烟袅袅,一缕白烟随着清风飘向韩秀纤秀柔和的侧脸,将她的眉眼衬托得更加灵动,让稍嫌平淡的样貌平添出尘的美丽。
突然间,他明白她为什么要坐到他身边了,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在安慰他,只是就事论事替他闹出丑闻的父母说话!
心,蓦然一动,原本充斥在心中的阴霾像是被一双温柔小手轻轻拨开,豁然开朗。
看着她秀气的侧脸,他心弦悸动地看向手中的奠仪,上面的署名是韩丰年,这应该不是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问。
韩秀收回目光,显得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恢复镇定。
「我姓韩,我的名字叫韩秀。」
「我以前从没看过你,你们是这几年才搬来的?」
「……我们家已经住在这里十二年了。」
「十二年?」他很意外。
虽然大学毕业后他便留在台北打拼,但街坊邻居他还是多少认识的,他怎么可能对她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家住哪里?」
「你家出去左转,巷口左边的第一户人家。」她有问有答。
那岂不是距离他家不到一百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