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的……是指他要留在她身边一辈子,一起去投胎、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大闹孟婆的事吗?
他斩钉截铁的口吻让人好窝心,可是……她怎么能够让他如此?他还没有死,他是髙高在上的三皇子,这样的人物,她不行、不会,也不敢留下。
孟孟想开口,但杨婶的声音传来——
“唉呀,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吹风?快快进屋,我给你拿热水来了。”
孟孟退开两步,朝凤天燐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而后将杨婶迎进屋里。
待杨婶放下水,孟孟说道:“杨婶,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也要睡了,湿衣服明儿再处理。”
“我知道,小姐今天肯定累坏了,早点歇下吧。”
送走杨婶,孟孟快手快脚地在屏风后头换下衣服,打理好自己后,她走出来,拉起凤天燐的手说:“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好,你说。”要说可以,得用他想要的姿式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叫凤天燐,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你还没有死……”话说到一半,孟孟不讲了,因为他眼底的慈怜,因为他脸上淡淡的哀怨。
她垂眉不语,再抬眸时,轻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对。”他不打算骗她。
“昨天你跑去靖王府?”
“嗯,我跟着阿檠到皇子府,看到了自己,便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你也知道,太医已经撂下话,说你再不清醒,便不会醒了。”
“知道。”
“所以……”她吸吸发酸的鼻子,刻意把笑容扯开,弄得好夸张,“所以你是不是该把这个好处,送给最要好的朋友?”她指指自己。
凤天燐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她的委屈,所以他听出来了,在她指着自己说:“朋友”的时候,她心里是清楚的,如果他成为“三皇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得断了。
他是皇子、她是大夫,这样的身分之差让他们两人无法走在一起。隔开他们的不是距离,而是身分。
她那么清楚,却还要演戏,偏偏又不晓得自己的演技有多槽。
他轻易地从她的笑容里看见悲伤。
“怎不说话?不肯喔?这么小气?!”她持续浮夸地笑着。
她装可爱装得很失败,虽然张大眼睛玩着手指,假装自己很开心,可他就是……就是看得见她满肚子委屈。
见他不语,孟孟又说话了,“你不知道,今儿个你不在,皇帝下圣旨给了赏赐,我不过救下一个得到瘟疫的病患,皇帝就给我黄金、白银,折合起来一万五千两,要是我救回一个太医东手无策的皇子……
天呐、天呐!那不得拿个八万、十万两?到时我真要去把城南外那块地买下来,盖一大堆房子,从此当个收租的,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凤天燐翻白眼,胡扯,她根本就是对银钱不上心的女人。
她说那么多,他却半句不应,害她只能一直笑着,嘴巴弯弯、眉毛弯弯,只是弯弯的眼睛里写着忧伤。
不想把这些哀伤给他看,她垂下头环住他的腰,把自己塞进他怀里,“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见他还是不回答,孟孟暗骂道这个槽糕的男人,不晓得让一个女人自说自话是很没面子的事吗?
她瓮声瓮气地继续努力着,“我知道感情不可以用金钱衡量,仗着你的友谊拿好处是有些过分,但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对不对?”
他依旧不回应,真的、真的很过分。
她气了,抬起头噘起嘴,“你半句话不吭,我怎么晓得你在想什么?”
问题刚出炉,他的唇便落下来,然后她的脑袋空白了,所有的知觉中,只剩下他的气息。
孟孟喜欢窝在他怀里,不喜欢离开,即使距离只有一点点也不乐意。
他一向能够看透她,因此他知道她害怕。
不只她害怕,他也害怕,害怕分离,害怕身边没有她,害怕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她……这样的日子,他无法想象要怎么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晓得明天会不会出太阳。
蜷缩在他怀里,感受他的手环在腰际的幸福。
她想,人不应该太贪心,能得这段奇遇,她该知足,所以……她现在要想的,是用什么方法说再见,最美。
“回去并不困难,但是再见你,很难。”一句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跳出来,她的思维跟不上他的。
“什么意思?”从他怀里抬起头,她看见他布满忧伤的面容。
“我不只见到阿檠,想起过去的自己,也见到一个人。”更正确的说法是一只鬼,只有官阶的鬼。
“谁?”
“一个穿着身长袍的黑脸判官,他告诉我,我的阳寿未尽,若在三天之内回去,就能继续当三皇子,否则……”
“否则就再也回不去。”孟孟接下话。她知道的,这事纪芳说过。
他点点头,“但我回去的话,会忘记当游魂时的所有遭遇。”
孟孟心跳彷佛停了几下,紧接着怦怦怦怦地跳得乱七八槽。
所有遭遇?他将忘记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吗?忘记曾经许过的诺言,忘记曾经……喜欢她?
她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潸然泪下。她为自己很勇敢、很豁达,没想到此时此刻豁达失踪。
感受到胸前小小的振动,凤天燐知道她在哭。
遗忘,是让人重生的礼物还是惩罚?黑脸判官说:“当然是礼物,记得越少,阻止你向前冲的阻力越少,无知的人无畏。”
这话并没有错,如果忘记孟孟,清醒后的他会顺从父皇、母妃的心意,结一门好亲,收下一个富庶的封地,从此不再觊觎皇位的凤天燐可以过得自在惬意,子子孙孙享受荣华尊贵。
倘若记得呢?他会违逆父皇的心意,会抗争闹事,会让母妃痛苦不安,也许最后,母妃会发狠杀死孟孟让他生无可恋,一世痛苦,让他再不甘愿也必须低头妥协。
生于皇家,长于皇家,皇权大过天,他比谁都清楚。
他用最快的速度假设所有状况,即使残酷,擅长分析利弊的自己也能分析出——遗忘确实是个礼物。
只是他不想收下礼物。
不想收、不想痛苦,就必须抉择,选择要他的人生、身分、名利,或者选择爱情。
把那堆东西和爱情摆在一炔,谁都分得清孰轻孰重,这是根本不需要选择的选择,但是对他来说却艰难无比。
他挣扎、痛苦,狠狠地诅咒着,无比憎恶这样的选择。
然而在孟孟从雨幕中奔向自己那刻,他笑了,也清楚了。
有什么好痛苦的?有什么好选择的?他当然要选她,选择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凤天燐在外人眼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人羡慕他的际遇,殊不知这辈子的他过得凄风苦雨。
母妃是父皇最宠爱的云贵妃,后宫争宠,他必须有足够的运气才能存活,一群女人的手段阴谋,渐渐把他变成暴躁不安的男人。
而他的外祖与舅舅是野心极大的政治家,从他出生那刻起,他就被灌输着仇视兄弟、亲情淡薄的观念。
他的人生没有其它的目标,唯一的目标就是那把龙椅。
父皇的疼爱与看重于他而言不是亲情,而是成绩努力过后、极力争取而来的成绩。
他以为母妃与外祖家对自己的在乎出自亲情,一直到后来才恍然明白,他只是他们向上爬的阶梯。
他存在的价值在于可以为别人争取到多少权势,而为了提升自己的价值,他必须在父皇身上使力。当孺慕之情成了手段之一,亲情变得多么浅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