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癌整整折磨姊姊两年,刚开始姊姊信誓旦旦说她一定会康复起来,她强忍痛苦,咬牙整理行李和苏大哥出游,回到家里,她会关起门悄悄地和我分享这个新旅程,满满的相簿,满满的姊姊的笑脸。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感激苏大哥,看着那些照片时,我真心相信姊姊一定会痊癒.
“苏大哥定下一百趟的行程,他告诉姊姊,“等我们把所有的地点通通玩遍,你的病就会痊愈。”姊姊却说:“等我们走过所有的地方,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苏大哥反对,他说:“走完这一百趟旅程,我还要定下一个一百趟。”
“我无法形容,姊姊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多幸福,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可惜最后姊姊并没有走完,她被疾病折磨得再没有力气享受下一段旅程。”
叶梓亮有点薄醉了,但她仰头把剩下
的酒喝光,像在比赛什么似的又打开一瓶,噗吱……泡泡冒出来,她咯咯地笑着,想起某次……
“那次骨髓配对成功,我和姊姊高兴得不得了,我们用力揺晃香槟,打开香槟时瓶盖飞起来,泡泡喷得我们满身都是,我们身上染了淡淡的酒香,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大醉,因为我很快乐。
“爸爸说我醉了会变成疯子,抓到人就要亲亲。我说如果我疯了,姊姊就会健康,我愿意发疯,因为快乐而发疯是很幸福的事。
“准备进行移植那几天,我每天都躺在姊姊床边告诉她,等她好了,我们要一起做很多很多很多事。苏大哥也告诉我,他有多爱多爱多爱我,他说:“亮亮,你给我牢牢记住,你不只是明明的妹妹,更是我的妹妹。没有你,我的幸福会灰飞烟灭。”
“那几天,我们像疯子似地快乐着。直到……移植失败……”
叶梓亮又开一瓶啤酒,贺钧棠不想阻止,只是心疼地揉揉她的头发,让她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她迷蒙的双眼对着自己,叨叨絮絮说着他早已经知道的故事。
“做一次骨髓移植需要花好多钱,我们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这次的手术中,但是移植失败了……这个失败让我们全家从天堂被打入地狱,我们的计划变成泡影,姊姊连笑都不会了。”
“那次的移植,让我整整在病床上躺两个星期,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在抗议,姊姊的状况也不好。移植手术之后,姊姊的健康像搭云霄飞车,失速地往下掉。她受到感染,她不断发烧,她被关进隔离室……每天醒来,我都害怕会昕到姊姊死讯,姊姊是多好强的人啊,可她彻底被击倒了。
“妈妈更好强,所以她不肯承认失败,她要求医生再做一次移植,她和爸爸到处筹钱,非要再试一次。
“姊姊问:‘如果还是失败呢?’妈妈说:‘就算倾家荡产,我都要一次一次做下去。’。”
叶梓亮又哭又笑,一口一口灌着啤酒,然后突地坐起来,重重把啤酒往桌上用力一放。她捧住贺钧棠的脸,疯了似地问
“你猜你猜你猜,你猜我有没有移植骨髓宝姊姊?哈哈……答对了,我没有!我从病房里逃走了,我逃回家,我躲在阿灿家里,骨髓移植那天妈妈找不到我、医生找不到我,没有骨髓可以移植……
“姊姊的病情急转直下,她说不怪我、不是我的错,她笑着说不管在哪里,她都会守护我,她说下辈子,我们还要当姊妹……
“知道吗?等不到医生安排下一次的手术,姊姊死了。棠棠,你有没有听清楚?我是杀人凶手耶,我杀死姊姊,我是最坏、最恶劣、最可怕的坏妹妹……”
叶梓亮放声大哭,哭得眼睛红、鼻子红,脸颊也一片红通通。
她不断说自己是凶手,不断说她害死姊姊,如果她不要逃,如果她坚持做完手术……但再多的如果都不会成立了,因为明明死去,而她必须背负杀人凶手的罪恶感走完这辈子。
拥她入怀,洁癖严重的贺钧棠任由她的眼泪鼻涕在自己身上肆虐。
接下来的故事,贺钧棠知道。
叶梓明过世,叶妈妈狠狠打叶梓亮一巴掌,鲜红的指印印上她肿了半边的脸颊。
那天有台风过境,风强雨大,大男人走在半路上都会被风刮跑,而她离开医院,傻傻地坐在医院门前任由风吹雨打,直到阿灿找到她、带她回家。
她的衣服湿透,头发黏在脸颊上,她的手脚有好几处擦伤,她的额头被破璃割破了,直到现在翻开浏海还可以看到那道伤疤。
她看到阿灿时只说一句“我杀人了”,就昏倒在他怀里。
她烧得不省人事,阿灿打电话给叶伯伯,叶伯伯向他道歉,求他暂时收留叶梓亮,因为那时候,叶梓亮疯了、叶妈妈也疯了。
叶梓明出殡那天,阿灿到灵堂祭拜,几天不见,叶梓亮瘦得只剩下两颗眼睛,他看见……她的袖子底下累累的伤痕。
叶妈妈痛恨叶梓亮,一发怒就责打叶梓亮,叶伯伯不得不把她送到奶奶家,在那之前,叶梓亮曾找过阿灿要求当他女朋友,要和他同居,阿灿没有同意。
之后叶梓亮离开台北,之后她很努力地表现自己没有改变。
但阿灿知道她不一样了,以前的她,快乐是真快乐,之后的她,快乐有大部分的演戏成分,之前的开朗是真开朗,而之后的开朗……只是为了安慰其他人。
阿灿心疼,却无力改变。
叶梓亮再没有回家里住过,大学联招她拚了命考上姊姊的医学院。
阿灿说,天晓得要考上那个学校,她必须烧掉多少脑浆才办得到。
但她考上了、毕业了,她成为医生,
汲汲营营不断努力,但她做再多都得不到母亲的原谅。
因为杀人凶手的印记,已经烙进她的骨头里。
叶梓亮一面哭、一面喝酒,越来越多的酒精麻痹她的神经。
她不哭了,她开始大笑,她笑着亲吻贺钧棠的脸,笑着强吻他的唇,她整个人跨骑到他的身上,抱着他、不断在他身上蹭。
贺钧棠没有生气,只有心疼,再为她开一瓶酒,她仰头咕噜咕噜喝掉了。
喝光酒后,她醉得更厉害、笑得更开心,只是一面笑一面掉泪,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是哀,是乐是恸。
贺钧棠没有喝酒,所以他很清楚,她的心正在碎裂中。
今天去看姊姊,被捆得紧紧的罪恶感解套了?还是走过姊姊和苏启然记忆里的每个地点,她越发憎恨自己?
不应该这样的,不是她的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更何况,谁敢保证她做出的决定是错误?
叶梓亮胡闹一通,把他亲得满脸口水,直到累得趴在他身上还咯咯地笑着。
她问:“知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诺诺,我会跑去坐在他身边,会跟他讲明明和亮亮的故事?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无助、茫然、恐惧和罪恶感。
“诺诺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他认为自己是害死妈妈的凶手,他和我一样恨自己……”
“不会的,我姊姊死于子宫颈癌。”他轻轻告诉她。
但是她没听见,依旧继续往下说:“诺诺很可怜,和我一样可怜,可是我无权可怜,因为我是大坏蛋……”叶梓亮开始大舌头、开始语无伦次。
她推开他,跑到沙发上跳舞,她又笑又跳,不断扭动身体,唱着没有人听得懂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