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要参加暑期辅导的,快点把钱交给我喔!”
下课十分钟,总务股长忙着到处收钱,想从别人的口袋掏出钱是门大学问,光是收这笔课业辅导费,前前后后就拖拉了五天,同学们不是忘了带就是带不够,理由百百种。
林忆珊从书包拿出一个信封,母亲昨天终于领到期盼已久的薪水,才能支付这笔同学口中所言“才”三千多元的辅导费。
这所北市的公立学校是知名的明星高中,家长们不惜远近都想把子弟送进来,同学之间不乏权贵名流第二代,林忆珊却是个少数中的少数,她家境清寒、学业优异,靠着全额奖学金过完高一和高二生活,但不时会有些意外支出。
当她准备走向总务股长,这时风纪股长拍拍她的肩膀,说:“忆珊,老师叫你去办公室找他。”
“好,谢谢。”忆珊是班长,被老师找去办公室并不奇怪。
走出教室,热浪迎面而来,这是六月,大地滚烫如沙漠,别说在马路上煎蛋了,可能要铁板烧也行。但她喜欢夏天胜过冬天,因为天气热不用穿太多衣服,胃口不好就不用吃太多东西,这对穷人是很重要的,若是冬天就得穿很厚,还会想吃很饱,通通得花钱。
身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学校也没严格发禁,她的发型却多年如一日,都是由母亲剪的短发,远看像个小男孩。因为短发不需太多洗发精,洗完后擦一擦就干了,也不用浪费电拿吹风机吹。
因此结论是:穷人应该自己剪发,应该选择短发,应该喜欢夏天,还有应该申请到奖学金。
她即将升上高三,学测和推甄即将到来,但她并不担心,她一向品学兼优,也相信自己会考上好学校,只是要考虑哪所学校会提供她优渥奖学金。
走进教师办公室,林忆珊走向导师的桌边,轻轻喊了声:“老师好。”
“忆珊,你冷静点听我说……”高砚清脸色沉重,迟疑着该如何开口。“刚才有人打电话过来通知,你妈发生车祸被送到医院……”
什么?她忽然间没了心跳,双腿一软,几乎就要昏厥,母亲才四十岁,怎能就此离她而去?父亲在她七岁那年就外遇离家,母亲辛苦抚养她到如今,她选择跟着母亲姓,以后要赚很多钱让母亲过好日子,老天不能就这么剥夺她的权利!
“不过,”高砚清缓缓展开微笑说:“急救后没有生命危险,你不用担心。”
拜托!老师你也一次说完好不好?她的心跳这才又慢慢恢复,感谢老天把母亲还给她,让她再次拥有孝顺母亲的机会。
高砚清拿起纸笔,明快做出决定。“我给你写张假单,你今天别上课了,回去收拾书包,快到医院去看你妈。”
“谢谢老师。”她鞠个躬,同时也做了个决定。“还有,我没办法参加暑期辅导了。”
“为什么?”他对这个学生期许很高,当初是全校第一名入学,至今也保持第一名纪录,大家都看好她能上第一志愿呢。
高砚清所不知道的是,其实林忆珊对念书没多大兴趣,年轻的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实际利益,早点写完功课就可以做家事,考到好成绩就能拿奖学金,当班长则有助于申请学校,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
穷人要翻身,只有靠自己打拚,而知识就是力量和财富,她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我妈车祸受伤,我想我得照顾她,但是我保证,我会好好念书的。”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想省下上辅导课的钱,虽然只有几千块,却可能是她们家的救命钱。
高砚清看她面有难色,也知道无法勉强,他曾做过家庭访问,很清楚她的家境,一个帮佣的母亲,一处顶楼加盖的老房子,一台老是要修理的二手机车,却出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孩子。
她不像青春期的学生总爱过度打扮自己,从头到脚只有“素净”两字可形容,其实她长得很清秀,像朵小茉莉花,虽不像玫瑰或百合引人注目,淡淡的却是耐人寻味。
“唉,好吧。有什么困难要跟老师说,也许可以申请急难补助。”高砚清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谢谢老师。”她再次鞠躬,静静走出办公室。
一切都会很好的,她告诉自己,下雨天可以储存雨水来种菜,出太阳可以晒棉被和萝卜干,事情只要善用都有意义,暑期辅导不参加……或许可以去打工呢!
*
搭上公车,下午两点没什么乘客,林忆珊找到最后面的位子坐下,随即拿起书本,每次搭公车都是她温书的好时机,但今天她不太能用功,她心里面有太多事情。
一站晃过一站,她的思绪也随之晃荡,红灯亮了,公车司机踩下煞车,她的目光无意识越过窗外,停留在一家五星级饭店前,那是她不曾去过的地方,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饭店前刚好有台宾士轿车停下,走出像一家人的四个人,衣着典雅、气质高尚,受到服务人员的殷切招待,看来就像国王、皇后、王子和公主,童话中的人物,一点都不真实。
那对中年男女应该是夫妇,两人没说什么直接走进饭店。跟在他们背后的男孩和女孩,则不知因为什么而暂时留步,谈了几句话才随之走入。
那年轻女孩穿着桃红色礼服,容貌和服装相得益彰,美丽而出色,林忆珊觉得她有点眼熟,似乎在学校看过,为什么今天不用上学呢?可能有钱人都有特权,可能今晚有场名流宴会,身为公主当然可以跷课,不像她是因为母亲车祸才能请假。
那年轻男孩看来是陌生的,一身剪裁得宜的银灰色西装,有股从容沉稳的气质,让她多瞧了几眼。其实她很少注意男孩子,总觉得他们像一群野马,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不知在闹什么,她没有喜欢过谁,虽然有些人喜欢她,但她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爱情,赚不了钱,还得花钱约会打扮,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恋爱。
绿灯亮了,公车开动了,她目送那家人的背影,一半羡慕他们的财富、一半羡慕他们的圆满,如果她能跟双亲一起上馆子,对她来说就是最大奢望。
然而,风流的父亲早就第四次结婚,不知又制造了几个单亲的孩子,这几年来她也断了跟父亲的连络,总觉得他很陌生,即使有血缘之亲,却比公车司机还要陌生。父亲离去的阴影仍在,因此让她更觉爱情不可靠,两个人花费那么多心力去恋爱结婚,却在一夕之间瓦解,收益太低,划不来。
来到市立医院,她收起于事无补的感慨,问了护士病床门号,搭上电梯来到五号病房,里面躺着三个病人,这是健保给付的最低价病房,只用轻薄布幕隔开,各自演出各人的故事。
母亲躺在中间那一床,睡着了,双手和左脚都裹着绷带,她不想吵醒母亲,就在一旁坐下,眼底酸酸的,但是流不出眼泪。哭泣是无意义的,消耗体内水分和卡路里,还要拿卫生纸擦泪,多浪费。
林紫菱睡得很沈,直到傍晚才醒来。当她睁开眼,看到女儿已经坐在床边,用柜子当桌子,正在写作业。呵呵,不愧是她引以为傲的女儿,沉着又认真,以后一定能坐在办公室里吹冷气,不用像她这样给人帮佣打扫,一辈子都得弯着腰做事,既抬不起腰也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