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用自己粗糙不堪的手指头去碰,要是刮坏了那比发丝还要细的丝线,衣服不就不值钱了?
花氏活到这把年纪,从没见过这样的料子与款式,那软烟罗褙子在阳光下宛如碧霭在翻滚着,一整身梨花白绣百鸟穿牡丹的宽袖襦裙,百鸟有各种姿态,活灵活现,虽然说有几处地方破损,但仍是值钱的玩意儿。
能穿上这身衣裳的人绝对不普通,因此在还没摸清舒婆娑的底细之前,花氏面上客套了三分。
她那日见到的舒婆娑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但今日已能靠着炕上的被褥坐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丝跟上等的黑绸没两样,用一根荣蕙母亲留下来的缺齿枣木篦固定住,身上穿的也是荣蕙母亲的旧衣裳,双手拢在袖子里,寒酸的穿著,偏偏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贵气。
花氏明白,气度是他们这些泥腿子一辈子怎么学也学不了的,这些能上台面的东西,需要日积月累的浸润才培养得出来,加上那细嫩得彷佛能掐出水来的肌肤,五官精致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她再没眼界也看得出来,这绝对是京里矜贵人家的千金。
顺着这条藤攀,或许能替家里挣来享不完的富贵……
“老太太,我这次不小心落水,没想到顺着水势来到贵村,多亏令孙救了我,否则我一条小命就搭在这里了。”幽谷清泉似的声音响起,十分悦耳,让人听在耳里,整个人都舒坦了起来。
“小姐客气了,救人一命也算是一份功德,不过我们是穷苦人家,缺吃少穿的,让小姐受苦了。”花氏听她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腔,更加确定舒婆娑是京中人士,说起话更加和蔼可亲,当中也不忘哭穷一下。
其实荣老大一家并不算太穷,他们家人口多,劳力也多,除了在自家的旱田耕作外,还有多余的劳力去地主家耕作,不像荣老二家,只有孤伶伶的一亩田地,荒着不甘愿,种什么又没多少收成,为难得很。
至于为什么二房只有那一亩地,荣蕙提到这个就泪眼汪汪。
原本他们家境小康,一家人生活得快快乐乐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她娘病了,这一病好几年,爹为了治娘的病,把积蓄都花光了,最后只能咬牙把几分上好的水田给卖了,剩下的这一亩地因为靠着山脚,不论是开垦、浇水还是播种都不方便,别人都不要,所以才留下来。
但是就算把田产卖光了,她娘还是走了,没两年,她爹也跟着去了,她和兄长只能相依为命过日子。
荣老二过世的时候,荣戎只有十一岁,舒婆娑无法想象十一岁的孩子是怎么把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妹妹拉拔大的。虽说祖父母和大伯一家就住在隔壁,但是他们能帮衬多少,看花氏的刻薄样就知道应该很有限。
舒婆娑打量花氏的穿著,虽然不是什么锦缎纱罗,却是柔软绵密的细棉衣服,相较荣戎兄妹不是过短就是十分破旧的麻布衣服,显然不只好了一个层次。
这花氏话说得半点都不惭愧呢,自己浑身肥膘,孙子却瘦得像皮包骨。
“确实是呢,我这两天连口正经的肉都吃不上,这辈子还真没过上这样的苦日子,嘴巴淡得很。”舒婆娑说话时状似很不经意,但那股嫌弃却是明明白白地摊给花氏看。
她这么说,荣蕙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身子。
舒婆娑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少安勿躁。
说也奇怪,两人相处不久,那小丫头却看得懂她的眼色,低下头安安静的杵在那,就当自己是摆设似的。
舒婆娑综合自己两辈子的经验,虽然知道自己不该以貌取人,但是相由心生,容貌能反应善恶,一个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面貌又怎么慈祥得起来?再会装,眼睛也是骗不了人的,花氏说起话来眼睛闪烁,习惯睨着看人,这表情应该没少对荣蕙做过才是。
花氏错愕了下,脑筋一转,便道:“不怕小姐见笑,我正在想办法让阿荣到镇上买点滋补的东西回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手头又紧,我是想啊,小姐像这样的衣服在家中肯定堆得跟小山似的,现在这衣服妳暂时穿不上,我拿这两件衣服换点银子回来,不知道小姐觉得怎样?”
舒婆娑挑眉,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吗?她想吃点什么还得自己买单。
也是,对花氏来说,她是个外人,想拿走她的东西,只能找这种蹩脚的借口。
荣蕙霍然抬起头来,小脸涨得通红,“祖母,不可以!”太丢人了,祖母从家里拿东西拿习惯了,竟然把歪主意动到外人的身上,这根本就是强盗的行为……祖母不想做人,可她还要脸皮呢!
舒婆娑余光瞧见小姑娘气呼呼的,看来荣蕙是觉得花氏的行为丢脸丢到家了。
然而花氏连个眼神也懒得给荣蕙,在她眼里,东西只有她想要,没有不能要的道理。
“妳拿去吧,我这衣裳虽然不值钱,但换个百两银子应该还是可以的。不过如今破损得不成样子,还值不值钱就难说了。”
舒婆娑那稀松平常的语气让花氏差点呛到,惊诧得舌头都打结了,“百、百两银子?!小姐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要是换回来的银子没有那么多……”
舒婆娑睐花氏一眼,心里冷笑,要是没有那么多,花氏想怎么办?把她撵出去?
她扫了花氏一眼,“不是跟妳说衣服被我蹭破了?”想来她后面那些话,花氏都没听进去吧。
花氏终究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这丫头虽然面色平淡,但是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冷意就跟秋天的霜一样,还挺吓人的。既然是贵人,恭敬着点总没错。
打定主意,她不再啰唆,因荣老二家连一块麻布边角料也没有,无法把衣服给包起来带走,她就这样勾在手上,把舒婆娑的衣服拿走了。
“婆娑姊姊,妳怎么能让我祖母把妳的衣服拿走?她这一拿去,是不可能还回来的。”花氏前脚才出门,荣蕙就要哭鼻子了。
那么贵的衣料,就算卖了她,她也还不了啊!
一直像根柱子站在门口的荣戎惭愧地把脸撇开,低声安慰荣蕙,“莫哭,莫急,哥会多上山去打猎,卖得了的钱再还给姑娘的。”
舒婆娑摸摸荣蕙的头,“不过是死物,无所谓,先卖她个好,咱们晚上应该就能吃点好东西了。”
“我不懂,祖母就算换了银子也不可能给姊姊的。”
“没关系,我也不巴望,妳就等着吧,起码她最近都不会饿着咱们。”百两银子可不是诓人的,柔织坊的绣功在京里可是赫赫有名的。
“真的吗?蕙儿想吃肉,软软香香的、好好吃的肉。”一听到吃的,荣蕙的眼睛就放光。
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多久没吃到好吃的东西了。
听荣蕙这么说,身为兄长的荣戎更是羞得想挖个洞钻进去,直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阿戎,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明明分出来了,为什么你打的猎物、手头上的东西,不管值不值钱,都要归你祖母呢?”闲着没事,舒婆娑便聊聊家常,打发时间。
孝敬是为人子女该做的事,可自己都吃不上饭了还要孝敬,这也太过了,更何况那长辈可是半点都没想过这一房能否温饱。
“祖母说她是家里的长辈,我们不会理家,让我把赚来的钱都给她,她管我们吃食。”荣戎老实巴交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