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这种下了班之后的“被监视感”,让她压力骤增,战战兢兢地交了作品之后,却还是遭到了退件。
“不行,你的用色还是太突兀了。”在看了她的成品之后,何本心轻吁了口气,道:“这样我完全无法把你的物件跟专案里其他东西整合在一起。”
何本心又说了几句,可苏鹤璇根本没听进耳里。
她已经认定那些都只是意图击退她的借口而已,她的作品究竟品质如何,从来就不是重点。
“抱歉,我有个疑惑。”她豁出去了,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说。”
“总监是不是希望我知难而退,主动离开这个部门?”她强作坚定,直视对方的双眼,实际上却是紧张得连手心也冒了汗。
他听了,先是错愕,而后沉默。
是吗?希望她知难而退?原来这就是新人对他的想法。想想她会这么想也不奇怪,若真要细数的话,这小女生被他退件的次数可能已经超过十次了。
“走吧,我们到会议室去聊一聊。”他突然道:“我们彼此好像有一点奇妙的误解。”
“欸?”
“我的确是要你‘知难’,但我从没想过要你因此‘而退’。”
说完,他起身就往小会议室方向走,她则忐忑不安地默默跟上。
进了会议室,他关上门,两个人面对面而坐。
何本心没急着出声,表情倒是有些困扰,彷佛在思考着该如何开口说丑话,这令苏鹤璇屏气凝神,心想自己都这样滩牌了,那么对方接下来应该是会请她回家吃自己吧。
自己这半年多来的“绮丽幻想”,此刻看来只觉得既可笑又讽刺。说穿了,她迷恋的对象一直以来只存活在自己的想像里。真正的何本心是什么样子的人,她根本完全不了解。
罢了,资遣就资遣吧,就算是以不适任为由来把她踢走,她也无所谓了。当初她为了他而来,如今梦想已幻灭,留与不留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启口道:“总监,你别那么困扰了,如果公司希望我离开,我真的完全可以理解……”
他自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离开?谁要你离开了?”
“……”不就是你吗?
职场厚黑学她也是有读过的,听说公司若想开除员工、又不想付资遣费,就会开始疯狂刁难、精神轰炸,让员工自己识相离开。
也许愈是把他妖魔化,自己所受到的打击就会愈小吧?这一刻,她不想承认自
已对他还抱有一点点点的好感度……不,其实是好大一点,只是她暂时不愿面对。
“比起其他的同仁,我知道我的能力很糟糕。”她垂下眼睫,委屈承认自己的无能。
何本心听了,莫名其妙。“这事情不是面试的时候就知道了吗?你说你不会操作3D软体、不懂基本游戏制程、手绘实力也不好、专案经验是零……”
他一口气讲了一大串,如数家珍般地细说她的无能。她好傻眼,这人到底是真的没有神经,还是根本是故意在趁机打击她?
“总之,”他话锋一转,道:“我说过我是一个很严格的主管,我以为你已经了解这一点。”
她答不出话来。是啊,他的确是说过这句话,可是,她再也分不清“严格”与“刁难”之间的差异。
看着她那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何本心不自觉地叹了气。
那声叹息,听在她耳里,好不是滋味,彷佛是在指责她的不上进、暗示烂泥扶不上墙、笑她是个抗压性低的草莓族。
她现在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倘若她面对的人是个讨人厌的主管,那倒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委屈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被骂个几句,忍忍就算了。
可他不是“讨人厌的主管”。
曾经,他是她支撑下去的原动力,他是她心里的那盏引路灯。每当她被同事欺负了、技术上遇到了瓶颈,她总是会想着他,想着:“他就站在高塔上,我不努力,怎么碰触得到他?”
“那天,在楼梯间……”无预警地,何本心提起了这件事。
她的思绪顿时被这句话给打散,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
“那个、请你不要介意,我只是一时找不到方向,慌了手脚而已。”
听了,何本心浅浅一笑,道:“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么哭,你高兴痛哭一整个上午我也管不着;但是,既然你在我的手底下工作,我就不希望你因为工作不顺就掉泪。”
她怔愣了下——连哭都不行?到底有多无良啊?
“那只是情绪的发泄……”她企图为自己平反,“有时候,负面的情绪发泄完了,才能再次振作,不是吗?”
“在技术部门,眼泪无法克服困境的。”
“但……”她试着解释。
“如果只是十次的退件就让你几乎要投降,”他却打断了她的话,“那你真的该好好思考一下去留。未来,你必须学会的技术会愈来愈复杂,而不会愈来愈单纯,如果这关你过不来,你不只是会很辛苦,还会很痛苦。”
这话,已经说得够直白了。
扛得住就留下,扛不住就滚蛋。他需要的是人材,不是废柴。
之后,他摆摆手,说时间也不早了,要她先下班,其他的明天再说,他却自己留在会议室里,沉思。
无来由的,他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厅里,替她速写的那张肖像画。
其实,这半个多月以来,她有多努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位置就在她的左后方,上班时她做了哪些事,他一目了然——每天早上,她总是比别人提前一个小时进公司、比别人晚两个小时下班?,中午休息的时候,她会简单带过一餐,然后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下午再战。
她就是一个这么苦干实干的女孩。
可是,该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直觉。即使她很努力、即使她付出了很多,但他总觉得——也许她并不是真心喜欢研发。
既然不喜欢,为何如此拚命忍耐?
他坐在那儿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放弃,早点回家洗澡躺床比较实在。于是他断然甩去杂思,起身离座,熄了灯、关了空调,步出了会议室,却差点和路过的欧阳昭撞上。
“唷?你怎么还在公司?”欧阳昭讶异地看了看他,问道:“你这几天是吃错药吗?”
“我还真希望只是吃错药。”
“不然呢?工作量多?”
“没事。”何本心笑了一笑,摆摆手,“有空再说吧,我先下班了,你也别老是住公司。”
显然,他不想谈。
又经历过两天的苦熬,她那该死的盆栽终于过关了。而且,不只是盆栽,还有路树、垃圾桶、破旧的纸箱等等,全都过关了。
因为这现象太不寻常,所以她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她合理怀疑,何本心肯定是再也不想继续忍受她,于是干脆把物件收下来,自己修改还比较快。
这样的念头,让她再也无法振作。
在茶水间泡咖啡的时候,她一直在思考着:该不该提辞呈了?什么时候提比较恰当?口头提吗?还是书面好?
这里是她人生第一份工作,提辞呈也是人生第一次。离职的各种疑惑让她好苦恼,可让她更苦恼的是——她居然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舍。
天,她到底是有多自虐?
银色的汤匙在杯里搅啊搅的,搅了三、四十圈了,她仍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