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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脱离了游客的新鲜感后,我想要的更多。

  这样的旅行方式终究不是我所愿。我喜欢城市,希望看见的是一个城市内在生命的跳动,而不单是一味寻乐的平面。我喜欢旅行,却不喜欢别人所谓的“非看不可”的东西。然而因为高效率、高科技和大量复制的结果,大部分的旅行都成了走马看花。一般斯谓的观光不过就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处拍照、回家忘掉”的情形,总被逼著不回头的拚命往前赶,深恐遗落了“非看不可”的东西。然后看是看了,不过都是别人看到的东西,自己反而什么也没见著。

  一路奔驰疾射的旅程中,总有些时刻会静下心,细问自己,这真是自己要的东西吗?这样的旅行究竟是为了什么?找不著答案,我于是又只身在伦敦留下好一阵子。这一回,时间的延展让我摆脱了旅行者的匆促和紧张,可以有机会静下心,走自己的路,以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步调,从容的品味著这城市的人物风景、情事脉动。

  一个人走,风景不同,变的是心情。对我而言,这回才是玩真的。



  于是,我在泰晤士河畔漫无目的的徘徊,遇见了另一个年轻的、流浪的灵魂,曾经,他跳望著清风,对辽阔的世界一无所知,遥想著远方的陌生国度,孤独著、憧憬著,并且带著无限的预感,在轻轻掠过耳边的微风引领下,他的心开始飞向天空的彼端,百转千折后,他来到这里,我们相遇,再分离。

  我在西敏寺重新遇见了牛顿、达尔文、韩德尔和其他不知名的灵魂,闭上眼睛想著这些人是如何打开我人生的某一扇门,给我一片新的视野。

  想起法国诗人波特来的作品:对每个人而言,在每一个时刻,都有两种并存的力量,一是走向上帝,另一则是走向撒旦。向上帝呼喊的是灵性向上攀升的欲望,投向撒旦的肉欲则是堕落的快感。

  这一个个凿刻的名字,是一次次灵性与欲望的战争,善与恶纠结的历史,在人欲横流、物欲氾滥的世纪末后现代,西敏寺像是永恒的见证。在夕阳西下,撞击钟响一声声,随风飒飒一路飘送,扣击成古今。

  倚在伦敦桥的石墩边,望著泰晤士河的夕阳,心里哼著「伦敦铁桥垮下来”这人人耳熟能详的儿歌。火光映天,那一抹映入眼帘的红,烧的是一六六六年的伦敦,笼罩在绮艳诡丽火舞里的一场倾城传奇。西元一二○九年,横跨泰晤士河,号称世界奇迹的伦敦桥兴建完成,这座象微著伦敦标的、大英帝国的骄傲的桥梁。扬言不朽的伦敦桥,在一六六六年的一个燥热郁闷的日子里,一个从面包店的锅炉里窜出的火星延烧了整座大桥波及整个伦敦,一如古巴比伦的巴别塔,象征著财富、权力、力量的欲望之城,堕落的一千零一夜后,大火狂肆,漫天烟火中,塔倾毁了,国湮减了。

  但伦敦毕竟再生了,它不像巴比伦城走向历史接受永恒的凭吊,终究活了下来,但付出的代价也相当可观。西元一八二三年,英国终于下定决心摧毁在大火后苟延残喘、摇摇欲坠的伦敦桥,并且建立了现今我眼见的这座大桥。



  一个人走,总有几个刹那之间备感苍茫与孤立。彷徨走在错综复杂的地铁中,费力的解读著地图与路线,几次的迷失错入不知名的阴沉暗巷,在十字街头寻不著往东或北的指标,易伤、脆弱、惶然,像初临异国的心情,所见所遇都是陌生的灵魂。总在山穷水尽最煎熬时,获得一个善意的微笑、一个探询的目光,我终于了解某个作家所说:在陌生的城市独自旅行,我学会信赖陌生人。

  当时不明白,因为陌生人的一点善意,支持自己一路走下去。后来,读到了史蒂文生的话,我把它抄下做为这段旅程的印证。……人类仁爱的历史,使得这个世界变得令人比较容易忍受。如果没有一些仁慈的话语、仁慈的注视、仁慈的书信……那么生命的本身也不过是个无聊的笑话。

  阳光和心情正好的时候来海德公园是一种享受,找一块深蓝的苍穹或茵录的碧潭旁躺下,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贴著这土地,静静聆听这城市的心跳,感觉风在耳际轻轻拂过,将一阵阵无可辨别的花香送入鼻端,感觉阳光穿过枝叶而下,暖暖的熨贴著皮肤,疏通著四肢百骸。

  躺得懒了就起身走走,沿著指标从容优闲的自由穿梭在花园各个角落,地方太大,说不出哪个转角处有什么样的惊喜在等著,或许是大片丛生的绿林、浑然天成的湖泊,时间对的时侯,还可以在东北角的演讲角落听听各种无奇不有、大发厥词的演说。

  在这里,时间成了一种虚无的名词。时间是什么?时间是午后草地上一场长长的散步;时间是偶尔从咖啡座飘来和著浓酝香味,似有若无的音乐声;时间是偶尔雨飘下来一阵沾衣欲湿的雨滴,却又如同来时一般迅速的在阳光下蒸发无踪;时间是引领我在灯火辉煌里安然入眠的灯影投射,殷殷企盼著,一个甜美的梦。

  终于还是来了。

  即使在来前早已赞完了一系列的大英导览丛书,当真正站立在博物馆前时,还是不由自主的被眼前所呈现的气势震得狞不及防,跟枪倒退。

  文明的缩影尽在其中。身历其境,不由自主被人潮推著,就像被历史的洪流推著,看著雅典帕特浓神殿的石雕,古地中海文明,栽进去就出不来了。

  九十多间的展览室,七百多万件的收藏品,一场感官极致的飨宴。

  一七五三年当英国政府自Sloane的手里买下他毕生收藏,并建立了这座世界最早的博物馆后,随著英国国势日强以及殖民心态的遗布,许多的探险者和旅行家,从世界的各处寻觅了无数文明的珍宝,辗转的来到了这里。

  看见中国最精致的东西,有时空错乱之感,一时间还以为走回到中国,道士塔这些东西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被忽略,日渐式微的文化资产,却在别人的土地上被珍贵的保存著。

  在细细的看著中国文明的同时,心头沉甸甸的,思绪回到一个冬天,读著余秋雨的夜晚,一回身,像看见了远远站立著,那个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的王道士。

  因为千百个王道士的关系,我因此站在别人的土地上赞著自己民族的历史。

  一股尴尬交杂著悲哀的复杂情绪突然涌生,一向如此,属于中国民族的成就,却在别人手上开花结果,因为自己的民族没有保存的能力。

  或许有人要说,这部分的宝物取得的手段固然可议,但是博物馆保存人类文化资产的用心,却是无庸置疑。这点我承认。然而我却总是记得道士塔里,一个诗人写著:那天傍晚,当冒险家使坦因装满箱子的一队牛车正要起程,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一直记得有回在英国住宿时,一位柜台人员用高傲鄙视的口气说:“台湾人?你们台湾人最喜欢贪小便宜,老是顺手牵羊偷一条毛巾、带走一块肥皂什么的!”一副睥睨的眼光。我想起大英博物馆,当时直觉地想回她:比起你们从整个中国偷走的,我们同胞拿的还算客气了。但终究忍下来。又如何?即使赢了一场意气之争,终究,整个民族的历史伤口仍旧疼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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