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悦景盯着王文芳的病历看了好一会,终于想到了他自己这几天没想明白的地方。
既往病史对王文芳死胎的原因只字未提,因为是他临时接手过来的,他一开始也没留意到这么个细节。
周悦景想到这时,起身打算去病房再去问问王文芳。
不过他人还没到,护士长就已经着急的跑过来,说王文芳突然开始剧烈宫缩,痛得快盟晕过去了,已经被推去手术室那边去了。
疤痕体质的孕妇容易发生子宫破裂情况,而且临盆的产妇极少还能思路清晰的交谈,周悦景去换手术服的路上又打了个电话给徐辰姝。
徐辰姝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压根没想到周悦景居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给她,早已抛却了之前对他的怨念,无比开心的问道:“悦景,什么事啊?”
“你有问过王文芳第一胎死胎的具体原因吗?”
“没有啊。”她没想到他主动打电话来只是要问王文芳的病史,心一沉,接着模棱两可的补充道:“听说是得了重感冒,用药不慎才会造成死胎的。”
“确定是用药造成死胎?”
“反正我听到的是这样。”
“你有没有问过她其余的病史?”
“没有啊,你用得着这么紧张兮兮的吗?”徐辰姝没好气的抱怨了一句就挂了电话,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无聊的看着天花板,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慢慢浮起复杂诡异的笑意。
也许昨天,她还会好心的多提醒他一句。
周悦景挂了电话后就匆匆忙忙换了手术服去到手术室,两名助手和麻醉师都已经就绪。
他察看王文芳的状况,大概是因为疼痛难忍加上紧张过度,她的意识不怎么清楚。
手术室内的每个人都高度紧张着,伴随着有条不紊的配合,近三个小时后,产妇的双胞胎终于艰难的降生。
第一个孩子虽然身子痩小,但是还算健康,哭声挺响亮的,可第二个孩子脐带绕颈,全身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几乎没有明显的生命特征。
“应该是胎母输血导致的低血容量性休克,马上送去儿科插管和吸痰,及时开通静脉通路进行输血。”周悦景对抱着第二胎的小刘言简意骇的吩咐了几句。
小刘还是第一次看到浑身苍白的新生儿,本来都吓得有点懵了,听了周悦景的指示后,点点头抱着昏迷的新生儿疾步往外面狂奔。
“医师,不是双胞胎吗?我怎么只听到一个宝宝的哭声?”王文芳突然奄奄一息的问道。
“新生儿有点贫血,抱到儿科输血就没事了。”周悦景怕她受到惊吓引发后续反应,避重就轻的带过。
“那就好,医师,谢谢你……”王文芳虚弱的应了一句后才疲惫的阖上了眼睛。
周悦景开始进行伤口缝合,未料王文芳突然浑身痉挛,他心头一惊,看了仪器画面一眼,她的心跳和血压都在急速下降。
“周医师,产妇怎么了?”其他助手也显得很紧张。
周悦景从医以来,第一次碰到如此毫无征兆的案例,王文芳持续痉挛,还伴随着口吐白沫的症状,突地,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产妇有癫痫!”
“要通知调用抗癫痫的药吗?”直线下降的生命体征不啻是个重磅炸弹,把众人都逼急了。
“来不及了!立刻注射肾上腺素!”周悦景果断的做了决定。
一针肾上腺素注入后,王文芳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生命体征还是继续下降。
“把除颤仪给我!”接过除颤仪的时候,周悦景不受控制的双手微微颤抖。
随着除颤仪的每一次接触,王文芳的身体只是条件反射的弹了一下,很快的,她的生命体征就彻底终止了。
从她发生癫痫到生命结束,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周悦景放下除颤仪的时候,手术室只回荡着心电图仪哔的长响。
他自认为在诊治方面心细如发,乃至于同样以身作则的要求他人。
医学无小事,他一直这样认为,没想到还是错过了这么关键重要的资讯,要是他早一点知道产妇有癫痫的既往病史,重新拟定手术方案,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周悦景一脸凝重的走出手术室,等候的家属马上担忧的上前问道——
“孩子的妈现在怎么样了?”
“子宫破裂并发癫痫症,死亡时间上午11点49分。”周悦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上无力的响起。
“你说什么?文芳进去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王文芳的丈夫姜德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情绪激动得一把揪住周悦景的衣襟,一拳挥了过去。
要是平常周悦景不是躲不过,可是他也无法原谅自己,整个人有些恍神恍神的,猛力一拳揍过来,他也向后踉跄了几步。
姜德顺大声咆哮着要冲上前想要再揍他个几拳,但被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的拦住了。
如此重大的医疗事故,徐金发一得知情况,也急忙赶来了。“我是这里的院长!有事和我说。”
“我老婆进去时还好好的,现在说我老婆死了,这不是医疗疏失是什么?你们医院草菅人命……”姜德顺心痛的怒吼。
“我向你保证,会立刻安排工作小组调查死亡原因,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面对医疗事故,不管医院方是不是责任方,都得先摆出态度稳住家属,在医疗体系内浸淫多年的徐金发自然是深谙此道。
“人都死了,满意个屁啊!是他替我老婆动的手术,你说怎么办?”姜德顺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周悦景。
“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交由司法处理。我答应你会让他立刻停职,等调查结果出来后,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要是继续在这里闹下去,我们没办法进行调查,自然不能谈后续的赔偿事宜。”徐金发毕竟是老江湖,一边许给姜德顺甜头,一边不忘暗示他,再瞎闹下去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果然,暴怒的姜德顺这才稍微冷静下来,颓然的坐倒在一旁的长椅上。
“到我办公室。”徐金发沉着脸看着周悦景,交代一声。
回到办公室,徐金发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开口问道:“我知道你想辞职,可是你这是什么态度?居然拿产妇的生命开玩笑,你身为一个医师,难道不知道职业道德是何等重要吗?”
“产妇突发癫痫,我尽力了。”周悦景淡淡的道。
他本来有很多话想要解释,比如产妇的病史不够清楚,比如说产妇的疤痕体质和癫痫体质注定这场手术本来就具有高风险,然而话到嘴边,他发现说再多都没有意义。
因为产妇已经去世了。
姜德顺有句话说的很对,人都死了,不管院方怎么做,又怎么可能会满意?
这样的伤痛,他以前也经历过,只不过以前的他是家属,时至今日,他却成了被家属痛恨的刽子手。
不是身处其职,根本感受不到这其间的诸多巧合和无奈。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男医师的目光,茫然又呆楞,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抹呆楞背后的意义,不是畏罪心虚,而是还沉浸在对生命逝去的茫然中,无法恢复。
死生大事,尤其还是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在几分钟内就此逝去,对任何一个人的心理冲击都是不小的。
“我愿意接受停职处分。”
“你以为你停职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了?现在的医疗事故赔偿动辄上百万,即便是那样也堵不住家属四处造谣,毁损医院的声誉!”徐金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籍猛地往桌面一砸,震得旁边的杯子都跟着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