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湘南是一个纯洁的化身,相对于他所属的黑夜,她显得充满光明。他不敢对她说他对她的爱慕,牢记着人鱼的传说,怕一对她开口出了声,最后他会变成了泡沫。
上次见面,他对她自称是落拓的作家。想像他是那种满怀文学理想,怀才不遇,有抱负理想的青年,她果然对他充满了崇敬的眼神。
“哦,作家!”乔志高自言自语叫了出来。
如果黎湘南知道他的真正身分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怀才不遇的文学青年,而是个午夜牛郎、舞男──或者更干脆的说,只是个妓男,她究竟会怎么想?还会再理他吗──
不!他绝对不曾让她知道。
满身火焰的“火鸟”又转了一个弯,“织女的爱”已翘首在望。今夜,他又将是一个多情的牛郎……
他撇撇嘴,在红灯前停下,点燃一根“登喜路”。
那些女人只貪图交媾的快乐,他能很轻易满足她们这点,但他从不轻易跟她们上床。他是有价钱的,而且相当高;他总是撩得她们心痒痒的,狠狠刮了一票后,最后才满足她们饥渴已久的欲望。
他恨那些窝在他身体下的母猪,但他企图她们皮包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鈔票。
绿灯亮了,他将油门踩到底,高速飙过一百公尺遥号志灯长绿的街道。他抢了一个黄灯,然后慢慢減速,将“火鸟”停进一处收费停车场。“织女的爱”,就在停车场对面大廈中的一角。
“志高!”乔志高走出停车场,甩着车钥匙,等着过马路,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会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个人──唯一知道他真名的人,那是他告诉她的。到店里来的那些女人都撒着娇,嗲嗲地喊他“乔”。乔,一个充满低贱淫秽意味的名字。
“志高!”声音更近了,按着黎湘南喘气咻咻的模样就出现在乔志高面前。
“好巧!在这里遇见你!”黎湘南仰起笑脸说。
乔志高的身材相当挺拔,和高日安不相上下,足足高出黎湘南一个头;黎湘南踩着高跟鞋,也只到他的鼻端下缘。
她含着笑,步履有些不稳,显然不习惯脚下那双细跟约三吋高跟鞋。
“湘南!”乔志高非常惊讶,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黎湘南。他没有再往马路对面望一眼,沉着又自然地引着黎湘南往反方向走开。他边走边问:
“你怎么会来这里?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谢谢,我刚吃过;不过找家店坐下来歇息一会,倒真是需要。穿着高跟鞋真是不方便,害得我的脚又酸又痛。”黎湘南脚步不稳地说。
乔志高这才注意到黎湘南脚下那双三吋高跟鞋。他领着黎湘南在人行道上的漆椅坐着,不顾自己一身名士的派头,也不管旁人的眼光,竟自蹲下来,轻轻除下黎湘南的高跟鞋,仔细地查看她的双脚,甚至伸手握住轻轻地揉推说:
“真的都肿了。很痛吗?这样有没有舒服一些?”
黎湘南没想到他竟然会当众做出这样突然的举动,缩了缩脚,红着脸轻声说:
“没关系,不怎么痛,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乔志高轻轻再帮她穿回鞋子,起身四处看看。
“这里风太大了,还是找个地方坐比较好。”他低下头,殷勤地问:“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我走得动。”黎湘南红着脸猛摇头。乔志高待她的态度像公主一样。尽管她早受尽了她父亲的娇宠,但面对乔志高的殷勤温柔,仍不免感到受宠若惊。
不过那并不是害羞或不好意思,她只是不习惯父亲以外的男性对她有这种呵护爱怜,将她捧在心窝上。
她一直不是个活泼的女孩,从来不会扮天真可爱或俏丽娇嫩讨人喜爱。她父亲爱她,半多是自恋的投射;乱伦不正常什么的,那是旁人误会不解甚至嫉妒的眼光。
但旁人对她好,她就不免疑惑或不习惯。乔志一高俊美英挺的外形长相并没有让她不自在,因为她父亲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早就习惯了面对那种人。乔志高让她感到不习惯的是,他以一种骑士的姿态出现在她身旁,像怀有保护她的使命般,对她的好充满中世纪古典的骑士精神,又奇怪地揉杂了一丝自卑。
是的,自卑。但也许那只是她的敏感。以乔志高的各项“条件”看──除了才华尚未被人赏识,文学理想尚未遇知音外──他都不会和“自卑”那种形容词有关的。
她对乔志高有相当的好感,因为这时代,坚持理想的人实在太少了。多半的人都被物质的世界打败,理想死亡,沦落到生存只为打发生活或被生活打发。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店,点了两杯哥伦比亚咖啡。乔志高看黎湘南悄悄脱掉高跟鞋,问她说:
“你怎么会穿这种东西?”
“好玩啊!我最近摆脱了一个讨厌的傢伙,心里很高兴,就没有考虑太多。”
黎湘南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其实她是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去高日安的研究办公室而高兴,经过皮鞋专卖店,因为心情正好,没考虑太多就花掉冤枉钱买下这双不合脚的高跟鞋,把原来舒适的鞋子丟掉。
“以后别再穿了,它不适合你。”乔志高有些急躁地说。
他讨厌看到那种细跟的高跟鞋。来店里的那些女人,几乎每个都穿着那种令人想入非非的高跟鞋。黎湘南是天使的化身,而天使是不穿那种诱人的细跟高跟鞋的。
天使都是赤着脚的,就像她现在这样。
他刚刚伸手握住她小巧纤灵的脚踝时,感到一股轻顫电慄通过他全身的细胞。那是圣洁的震撼,一霎时他几乎陶醉了,想醉入她的怀抱,对她倾诉和忏悔。
不!他永远也不让她知道!他不愿变成泡沫消失在她周遭。
“你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记得你当时好像正在等着过马路。我是不是担误你什么事了?”黎湘南突然问。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要办,你别多心。”乔志高回过神。他们现在已经相识了,他究竟还在担心什么?
他究竟在焦虑什么?担心被揭穿──不!不会的!除了他告诉她的,她对他一无所知;就像除了望远镜內的世界外,他对她的世界也一无所知。
“湘南,”乔志高说:“你看,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可是我对你却还不太了解。”
“我对你也是不了解啊!”黎湘南含着笑回答。
“我?”乔志高楞了一下,耸耸肩说:“我没什么好了解的,落拓作家罢了,写的东西没有人要登,退稿满抽屜。总之,很平凡就是。”黎湘南微笑看着乔志高,没有说话。她并不是怀疑乔志高对她所说的话,也没有怀疑他的文学气质;但乔志高那身打扮和混身散发出的品味,一点也没有落拓文人的穷酸气,倒像是家世良好的贵公子,实在令人难以联想。
她的微笑令乔志高不安。他低沉地问:“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很难和窝在阁楼或咖啡厅写作的落拓文人联想在一起。你像个贵公子,没有那种穷酸气。”
“是吗?那可真是我听过最受用的恭维。”乔志高嘴角浮起一丝笑,心安了不少。
“对了,矢志成为作家之前,你有过什么梦想?”黎湘南说:“小孩子时最流行交换秘密,发誓什么的。发现什么事,都说不可以告诉别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口耳相传,结果是大家都知道。那时做过很多梦想,当舞蹈家、音乐家,志愿一籮筐;结果一起指天发誓的那些人,到最后还是嫁人为唯一的志愿。你呢?你有过什么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