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蹙起额眉.陈冠辉学的是资讯,却巴巴跑去参加甚么“新诗社”.没事吟诗頌辞,重续一颗少年的心.
他没注意到我的颦眉,口沬纷飞继续说道:“这首诗的重点,就在那‘乱发’两个字,以乱发象征她混乱的心情.黑发散乱着,那散乱的样子,使陷在爱情中的她,心情也跟着混乱起来;因为她爱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妇之夫.”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你这头乱发,正好符合诗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来.你干嘛把头发削得这么薄?乱七八糟的.还是以前长发时好看,有种妩媚的气质.”他大发厥词.忽然开玩笑说:“嘿,你该不会是像那首诗说的一样,搞甚么不伦、三角,爱上有妇之夫吧?”
我不带情绪,反问他一句:“你说呢?”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不理他,反身走进“社办”.班贝是结他社的镇社大将.
她正和其他社员说话,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递来一本罗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处.拿了稿,我立刻走人,不想听到结他的琮琮声,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么回家,拐到明娟学校.当年我茫然佇立过的校园,尽管时光恁般飞过,它风景依旧.
问了几个人,在琴房找到正在练琴的明娟.
“若水!你怎么来了?”看见我,她好惊喜.夸张地笑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打算练完琴就去找你.”
我友爱地笑看着她.明娟的明亮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
“你知道吗?江潮远回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我的笑容顿时凍结.
“听我妈说,他这次回来,打算长期待在国內,起步在这一两年內.”明娟不察,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很确定.他是闻名世界的鋼琴家,随时有来自各国的邀约,怎么可能长久待在这里.”
“他……”我咬咬唇,迟疑一下.敲动心上这个缺口,仍是好痛.“怎么突然会回来这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跟我表姐有关系.听我阿姨说,这几年他跟我表姐好像处得不是很好.”
“怎么会……”我想起记忆中那幀泛黄的照片影像.
明耸个肩,一样迷惘.
“还有,明彥也回来了.”她又说道:“我妈打算邀请些亲朋好友,这个週末在‘頤园’为他们接风洗尘.你也来好吗?若水?”
我犹豫了,內心挣扎着.
“我想,恐怕不行.这个周末我有点事.”还是忘了吧!
“你老是这么忙!”明娟埋怨地叹一声.
“没办法.”我比她更无奈.“我该回去了!你好好练琴,不必送我出去.”
“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也没心情了.”
外头不知何时竟然早飘起雨.我看看明娟,她瞧瞧我;两个人都没带伞.望着十二月的冷雨空自发呆.
二十一岁的冬天.天气是潮湿的,心情也是潮湿.
***
我总是那样地祈求,祈求上天俯听我的祈祷.但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吶喊.
就这样一式森寂的黑夜里,当年我就悄悄佇立在这个沉默的角落.黑暗依旧,夜寒依旧,孤寂的老树依旧,窗內的人影,可也是依旧?
昏黄流潟的灯光仍然,宁静幽淡的气氛也仍如当年;我暗佇在角落的从前,依旧如当年的举步难前.
一扇窗,窗內窗外,隔成了两个人间.他总是听不到我內心的呼唤,如同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眼前的距离显得那般遥远,远得我瑟缩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无力地凝望.
曾经滄海,除却巫山.隔了那么多年,巫山云依然遥远,我始终在距离外徘徊,始终在旧梦里漂泊.
夜更深沉,紧闭的窗始终沉默如以往.我暗自叹息.也许我不该再徘徊──也许……也许,注定了没有缘……我走出角落,最后一之仰头,暗冥的夜空,回我冷冷的清淒.漫漫长夜,暗空中鏤刻没有我的誓言.
我背对从前,不欲再徘徊.身后的开门声,却惊停了我犹豫的脚步.
“沉若──?”混柔着惊诧与不确定的悸漾,淡远如潮水的呼唤依像从前.
我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离开那当年.
即使回头了,且又能如何?巫山云依旧遥远,我始终仅能在距离外徘徊.
日子寻常,我不再去想.
班贝给的那份稿子赶要得急,我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硬将它赶譯出来.交了稿,立刻就给钱,干脆得很;这家出版社虽然小器,稿费总是压得很低,但因为给钱干脆,不拖拖拉拉,所以令人还能忍受.
八万多字的稿,算了算,有一万多块.我留下了一些,把剩下的钱全都交给妈.
“你自己留着用,不必给我.”妈把钱塞还给我.
“我有留一些.”我把钱重新塞给她.“这些你拿去,家里吃、穿水电都要用钱.你身体不好,工地那些杂工就不要再做了.我会多接一些稿,再半年我就毕业,所以你不必担心以后生活的问题.”
“我怎么能不担心,人生无常,你爸说去就去──”她摇摇头,眼眸里有种对人生的无奈,想起过去的哀伤,淡淡浮上一层薄薄的氤氳.怕我发现,侧过脸趁势抹了一下眼,回头说:“趁我现在还做得动,能做多少就算多少.这些钱,妈就帮你存着──”
“妈──”我打断她.我要她用那些钱,不要她那么委屈自己.“那些钱是要给你用,不是要你帮我存.钱我会再賺,你不必担心.我现在能工作賺钱了,你就不要再那么辛苦到工地工作.”
妈置若罔闻.她的一生被命运给葬送,为生活所折难着,她怕我跟她一样,有着如此苦难不安定的人生.那些钱,存得都是为我将来做准备.
“你这个礼拜天没事吧?阿来嬸说要介紹她一个亲戚的儿子.对方在公家机構做事,工作稳定;才三十岁,就有自己的房子,也买了车,条件很好,很多女孩子中意.阿来嬸说从小看着你长大,个性品性都很清楚,夸赞你好,抢着把你介紹给她亲戚的儿子──”
“妈!”我真不想再听下去.“你别担心我的事.请阿来嬸不必麻烦了!我这个礼拜天有工作──”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为将来打算.”妈叨絮不停.“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趁着年轻,找个诚实可靠的人家,两个人一起打拼,不必像妈这样辛苦.”
她忘了自己告诉过我,谋得了一个本事,自己靠自己.
我没答腔.妈跟着又说:“你总不能一个人这样蹉跎过一辈子吧?听妈的话,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嫁了比较实在.妈老了,也不能看你一辈子,你自己趁着年轻就要会打算!”
“妈.”我略锁着眉说:“我一个人,就算是不结婚,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学个本事,将来可以靠自己过日子,现在我有能力賺钱了,你还担心甚么?”
“话不是这样说.女孩子终归还是要嫁人──”
我摇头,摇断妈的执着.
“妈,如果为了担心将来,只要条件合适,也不管喜不喜欢,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嫁了,这样我的将来也是不会幸福的.”
“又还没看到人,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喜欢?”妈想不懂,咕嚕我的理由不通.
我就是知道.我仅是拿着眼瞧着妈,释放一些自己才懂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