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码头我来过无数次,”他忽然道,“每次做生意,都要送客人至此,想着人生的相遇与相逢皆是常事,从不觉得悲伤。”
“的确,皆是常事。”她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她也从来没为分离悲伤过,自幼离开父母,后来又离开了师父,闯荡江湖的途中,又不知离开过多少萍水相逢之人,就像吃饭睡觉一般麻木,她从不了解悲欢离合这四个字的含意。
“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些悲伤。”苏品墨的嗓音有些低沉。
他悲伤,是因为她吗?是因为舍不得她吗?
纤樱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对她已经有了如此难以割舍的情感,震惊之后,心中涌起一片盈盈的欢喜。
没错,这一刻,她也尝到了人生离别的愁绪,感叹自己从前太过没心没肺……又或者,从来没有一个让她牵挂的人吧?
“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他凝视着她,表情严肃又带有几丝不确定。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了,仿佛害怕她失约,一再提醒。原来,他如此紧张,害怕失去她。
“爷,我答应过你,不会食言的。”纤樱微笑道。
“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忽然问。
她不禁怔住,“妾身……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她爹虽然曾经贵为丞相,但她打小跟着师父,也没沾着丞相府的什么光,何况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们一样珠翠满头、环佩叮咚……若说值钱,大概也只有胸前一个玉坠子值点钱。
“对了,这个羊脂玉坠,算是吧。”纤樱把坠子从衣内拉出来,带着暖暖的体温,在夕阳照射下,玉体圆润通透。
“能把它给我吗?”苏品墨问道。
“这……”纤樱满脸不解。
“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再还给你。”他一把将玉坠子抢了过去,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爷……”她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他对她如此不舍,以至于要靠强取豪夺来挽留她吗?纤樱不禁想笑。
“这坠子倒像件古董,看来是值不少钱。”苏品墨亦笑,“你要是不回来,损失的不只是这个坠子,还有我曾许诺给你的那一大笔钱。”
“知道了啦,”纤樱娇俏地努努嘴,“妾身一向爱财,怎会舍得不回来?”
“一言为定。”他将玉坠纳入袖中,过了一会儿,又仿佛不放心,自袖中转藏入怀中。
他的一举一动,皆落在她眼里,忽然,她感觉心尖有些酸酸的。
从小到大,没人这样在乎过她。父母姊姊待她,一向是那样淡淡的,仿佛她可有可无。师父待她,又是那般严苛,从来没有这般温柔备至。
她感到四周有什么霎时鲜活起来,好似鱼遇到了水,冰雪遇到了阳光,在陌上,花儿开放。
她想,这一刻,她会一辈子记得。
第5章(2)
“爷,快看!”身后的小厮猛地叫道。
岸边亦有人潮高呼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惹得倾世喧嚣。只见,大伙儿纷纷对着映河青山指指点点,青山顶上,似有神迹。
纤樱和苏品墨万般不解地朝山顶望去,不禁呆住了。
曾几何时,山的那一侧居然幻化出两轮夕阳,天空仿佛化为一面明镜,映出了一正一反的影子。四周天色清清淡淡、朦朦胧胧,与水色映在一起,如梦境一般迷离。
“这是……幻日!”纤樱反应过来,欣喜叫道。
“幻日?”苏品墨闻所未闻。
“从前跟着师父在山中修行,这样的奇景我曾见过,”她兴奋地解释,“特别是秋冬的早晨,倘若四周结着薄薄的冰,这景象也最容易看到。不过出现在傍晚的水边,我还是第一次见。”
“有什么说法吗?”他问,“此景因何而来?”
“师父说,大概天气太冷,连天上的云彩也结了冰,幻日便是太阳映在冰上的影子。”纤楼答。
苏品墨不由得颔首道:“虽然说法不一定对,但如此美丽,你的师父也应该是一个唯美之人。”
“师父仙风道骨,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她以为他会继续问她的师父是谁,但他一如既往地打住了,他向来很尊重她,她不愿说的,他绝不会多问半句。
“爷——”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大概可以让他开心一些,“师父曾告诉我,若对着幻日许愿,十分灵验。”
“是吗?”苏品墨感到好笑,“你试过?”
“我每次都祈求家人平安,”纤樱向他道,“这些年来,倒也相当平安。”
除了一些名利地位的起伏动荡之外,至少,人是平安的,这就足够了。
“那我也试试好了,”他看着日光,喃喃道:“许什么好呢……”
“爷最想要什么,就许什么吧。”
其实她还存有半句话没说完,若希望与乔雨珂修好,亦可趁此机会……可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原来,她并非圣人,也会嫉妒。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苏品墨如此道。
呵,果不其然,他还是许了这个愿。
这句诗,沾染了乔雨珂送给他的兰花气息,仿佛已经变成他对她的海誓山盟,连她这个旁人听了,都能知道。
纤樱心下涩涩的,但仍旧微笑道:“爷,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但愿吧。”他低下头望向她,幻日映出的清淡光辉,在这一刻把两人包裹起来。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的隐密心思已经悄悄改变了。
愿得一心人,并非一定要是那个人。假如换成是眼前人,也不错。
他如此想。
窗外起了雾。
苏品墨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雾,咫尺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天空中的日影,此刻也如隔纱帐,只有一点淡淡的亮光。
她去了多久了?有半个月了吧?
也不知她会不会如约回来,倘若一去不返,恐怕这辈子他俩也再无缘相见。
苏品墨猛然发现,除了乔雨珂,他的思念之中,又多了一个人。
从前,他满脑子都是乔雨珂的容颜,容不下第二个女子,但现在,竟会无意中想起别人。
他这是怎么了?纵使他并非真对那丫头动了情,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之于他,早已非一个普通的丫头了。
尽管她来历不明,甚至连她接近他的真正意图都弄不清楚,但他就是选择信任她,仿佛前世就是知已。
一行人马已至京郊,肃太妃说,要接他娘亲进宫养病,而他自然是在京中宅院暂住。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久未打扫的空荡荡宅院,他就不想住进去。
他宁可待在驿站里,至少,这里还有些人气。
房中有一张琴,大概是驿站里摆来好看的,一看便是很便宜的琴,轻轻拨弦,声音并不动听,但闲来无事,他也权且弹奏一二。
从前,他弹琴时,会想到乔雨珂,想到两人青梅竹马的过往,但此时此刻,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牵挂着不知在何处的她……
帘子忽然被打了起来,一袭淡色的衣裙飘然而入,正牵挂的人,绿野仙踪般地出现在他面刖。
苏品墨怔了一怔,琴声凝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外面的雾好大啊,”纤樱笑道,“什么都看不清楚,比黑灯瞎火的时候还要可怕呢。”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想问她去了哪里、要办的事情可还顺利,但他知道,这些都不该他问,因为她也不会回答。
“回来了,”最后,他只这么淡淡道,“饿了吗?这驿馆的膳食还算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