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光十二年,实是热闹无比的一年。
红烛已燃了一半,窗上门上都贴了象征性的大红双喜剪纸,只是这屋子里,只有她清清冷冷的一个人,随嫁的内侍和丫鬟早早便让她遣了出去。
明悦芙坐在镜台前,今日难得挽起了复杂端丽的发式,少女时微圆的脸颊如今已长成了形状优美的瓜子脸,抹上了如霞困脂,衬得她一双大眼流光异彩,整个人脱去了平日的温雅秀和,却是明媚无匹,光采照人。
可她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那双大眼内,此刻正流转着疑惑和惶然。
怎么会……再不久她就可以得偿宿愿,可她怎么会开始感到害怕和后悔?
握紧手中一小包细末,明悦芙复又看向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的柏云奚。
只要……只要他醒来之后,寻对时机给他服下这包药加入酒水里,那之后,两人便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他看见她的心、她的好,这一切,不就是她所想要的吗?
那么,她还在犹豫什么?
“爹……娘……师父……芙儿是不是做错了?”明悦芙喃喃低语着,突然好想念几位长辈。自下了这个决定以来,她一直就找不到个人可以商量。
那日皇上突然召了几位公主过去,说要给柏云奚指婚,几位公主脸上都写着不愿,毕竟外头的传言听多了,大伙儿都认为柏云奚此刻情形危急,谁也不想冒着嫁过去便要守寡的危险。
只有她,她心知肚明他肯定会好起来的,可她没有告诉别人,而是向皇上提了那个要求,皇兄很快便允了,所以,如今她才会在此。
烛火微微一跳,明悦芙终是咬着唇,把手上那包药收进了妆盒的最深处,而后把那一个暗格合上,开始慢慢拆下头上的繁琐发饰,又细细拭净了脸,这才走到床边坐下,一双眼里都是那个正在昏睡的男人。
她伸出手,细细描摹他的唇鼻眉眼,那脸上的胡渣子微微刺着她的手,掌下的皮肤既干燥又柔软。他长得真是好看,就连在病中,都还是那么好看,她想着。
抚着他有些消瘦的脸,明悦芙突然觉得好自责。待冷静下来,她才突然觉得那样算计着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她甚至嫉妒着轻依。
纵然她只是顺势而为,并没有真的去算计了谁,可她仍是让轻依失去了这个未婚夫婿,她甚至没想过他们是否已经……两情相悦。
明悦芙越是想越是心惊。她怎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儿!若是“……若是师妹心里也喜欢着柏云奚,那她这样横插一杠,耽误的,岂不就是三个人的一生?轻依会不会怨她?他会不会……恨她?
惊出了一身冷汗,明悦芙忽然不敢再看眼前这张脸,她急急把柏云奚身上的被子拉好,熄了屋里的蜡烛,而后走到边间另外早已备好的另一张床躺下,翻来覆去,一时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柳轻依带着怨怪的眼,那总是对她笑得眯眯的眼,此时睁圆了瞪着她,对她说:“师姐,你怎能如此,你毁了我的一辈子!”
不……她……她只是?只是?
明悦芙张嘴想辩解,却发觉自己无法解释,可柳轻依已转过身,她连忙想追上去,谁知抓住她肩头一转身,那人竟成了柏云奚。
“公主,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我这辈子非轻依不娶……”他的语气坚决,看着她的眼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尽是冷漠和厌恶。
然后轻依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两人十指紧扣,相视而笑,不再理会惊呆在原地的她,就这样,慢慢远去……
“……不要!你们别走、别走!我能解释,我能解释的!”明悦芙慌张的想追上去,想道歉,想解释,可他们却越行越远,她急得张口大叫,却突然感到身子被谁一阵轻轻摇晃,她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带着关切和紧张:“公主,公主,您怎么了?作恶梦了?”
张开眼,明悦芙看着还很陌生的床帐,窗外已透进一丝天光,菱儿正跪在床边,担忧的看着她。
……原来是梦,幸好只是在作梦……
这么想着,她轻轻喘着气。那梦里被他们两人厌恶排斥的感受仍然如此鲜明,明悦芙忍不住心头一阵阵发颤。
“公主,您是不是睡得不好?”菱儿见她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余悸犹存,便轻轻问道。
她一直就心疼这个公主;当时皇上下旨赐婚以后,各宫娘娘和公主便每日轮着到沉水宫坐上一坐,看着是为她抱不平,可谁不知道那些公主们都在庆幸这人选不是自己。
再说皇上平日里对公主那万般疼宠,可毕竟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果然这件事上,就立马看得出这亲疏高下来了。
“我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明悦芙勉强一笑,看看天色问道。
“回公主,现时卯时一刻。”菱儿回答,见她掀了被子,连忙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又端了热水过来。
“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去向长辈请安才是。”明悦芙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愈见加快。
错了,便要弥补,这是过世的爹娘教过的,那么她眼不能做的,便是替他侍奉几位长辈,略尽孝心。
幸好她还不致错到最后一步,那门亲,还是有余地能够挽回;而对他和轻依的那些歉疚,她愿意慢慢来还,只求他……不要在醒来之后,便把她拒于千里之外。
好几日过去,柏云奚的情形愈来愈好,又兼明悦芙毫无架子,很快就和这府里的人打成了一片。柏行远欣慰之余,就盼着孙子早日清醒。
柏云奚张开眼,见着那熟悉的床项雕花,还有些发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认出这儿是自个儿的房间。
窗外的光线有点昏黄,说明时候已经不早了。
他撑着坐了起来,揉着因睡了太久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面努力思考着受伤之后的事。他怎么会在家里呢?当时中箭,那箭上带毒,回营后,只记得要把那支箭交予韩衡,之后便人事不知了……隐约中,似乎又听见柳轻依在对他说话。
想到那支箭,柏云奚神智便完全清醒过来。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处理此事,还有,那支箭矢的主人……
正自出神间,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老太爷,您怎么来了?是来看望将军的吗?”那清脆徐缓的话声,熟悉得让他浑身一震,正想掀被下床,却觉得手脚有些绵软无力,许是躺得久了,气力还未恢复过来,他只得按不急切的心思,慢慢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丫头,你这称呼可该改改了。老夫今日不为别的,就是来看看你可还习惯?”
“老……爷爷,芙儿没什么不习惯的,难为您记挂着。”
不必亲眼看见,也能想像那说话的人脸上肯定是带了甜甜的笑意,只是,她自称芙儿,芙儿是谁?
“那就好那就好。你这丫头老夫是越看越顺眼,只是丫头本来贵为公主,如今这般匆促的就嫁给了奚儿,心里可会觉得委屈?”柏行远苍老浑迈的声音又响起,只是道出的内容让柏云奚听着又是一楞。
成亲?他吗?和……谁?公主?哪个公主?
“爷爷说的什么话,这也是芙儿自己心中乐意,自是不会有半分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