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船外传来一句:“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场,不如趁此良夜,贵人可上我这头的船,一块谈今论古。此次出来,有彩娘子侍候,不会怠慢贵人的。”
冯无盐一顿,稍稍分了心神,再定睛看向李勇时,在那一瞬间她捕捉到他眼底异样的情绪。
盯了片刻,她又下笔修改眼神后,吹干未干的颜料,将画纸卷起交给钟怜。钟怜转递给李勇。
李勇惊诗地接过。“要给我吗?”他一开口,就带点肃杀之气。
冯无盐起身,朝他施礼。“多谢李爷帮忙。”
“哪的话,主子吩咐什么,属下就做什么。”顿了下,他不经意道:“冯姑娘,听过彩娘子吗?”
钟怜看向他。
冯无盐语气平静无波:“听过。”
李勇自顾自地说着:“那是京师文人雅客出游时带的女人,专门侍候宾客用的,也可以说只要船上有女人的,她们大多都是那些彩——”
他话说到一半,冯无盐就已经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本要开口反击,不料钟怜快她一步,举起水杯就往李勇面上泼去。
“爷已经跟全船的人说过了,冯姑娘是借搭船,谁都不准不敬,李勇你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你是在侮辱我吗?!你把我比作彩娘子那种人?!”
李勇满面错愕。“不,怎么可能……你是……”
“我是爷的奴婢,而冯姑娘是京师雕版师。还是你想藉着踩低冯姑娘来践踏我?!”
冯无盐转头看着一脸恼怒的钟怜,觉得……觉得……有点吃惊:这一趟船行让她收获了一些令她感到温暖的感情。
李勇低着头。“我绝无意蹲蹋你,更与冯姑娘无关,是我不会说话。”他侧耳听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过去了啊……爷怎会理这种读书人,准是上头彩娘子貌美。”
他离去之前,听见背后的钟怜对冯无盐道:“别理那种粗汉子。上次他还对喜子说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再怎样也不能跟喜子这样说……”
“为什么?因为他很貌美?”
“这……”
正确的说法是当时李勇在笑喜子上不了女人,而显然这种粗鄙的话钟怜不愿说给冯无盐听,李勇没有再听下去,直接走出船房。
经过船工时他也没看上一眼,河面波纹颤动的声音在夜里无比清晰,外头往返的舟船人声不绝于耳。
前朝京师固然奢靡华丽,但在京师之外全是人间地狱,哪像金璧之后,京师之外的百姓可以活得像人一样。
李勇心里这么想着,却是面无表情。身为军员,他行止直挺,目不斜视:要上甲板前,他终于停下脚步,低头摊开手里画纸。
画中男子坐在椅凳上,双目炯炯却隐含杀意正看着前头的人:浓眉宽脸,似是老实温和,然身躯魁梧剽悍,蓄势待发。这张画画得好不好他看不出来,可是,确实已有九成神似他。
他垂眼看了半天,毫不迟疑地收起画纸,上了甲板。
甲板上,果然不见主子等人。
他卸下细心的掩藏,露出画中的眼神。
第4章(1)
帝因无盐女而毁之,时值金璧皇朝春初,从此未见无盐女,金璧由康王继位,守成而未开疆,无宁王之强批:齐桓王之后无盐顺天命而助国运,此无盐女非也、非也。
——金璧皇朝龙运史之第六世中卷详载金璧随大晋,都是姻长子为太子:开国主唯有一子,因而他无从选择。其他金璧皇帝的孩子用一篓子也塞不够,有些皇子或许会不服,不过在不服衍生出其它念头前,金璧的帝王们就会掐灭它。
金璧方过百年,血浓于水不可四散的观念尚深植在他们心中,嫡长子为帝就是铁则,谁敢违背,那就是抽掉金璧皇室最值得骄傲的骨血,存心要金璧灭亡。大晋朝就是血淋淋的实证——每一代帝王总是以此为例。
龙天运在这样的“恐吓”灌输下,早早就已坚定自己的志向。东宫太子是金璧建朝以来的绝代美人,前两天有老太监私下提及前朝灵帝也是绝代美人:过了几天,老太监就被皇后找个理由杖毙了。
没有父皇这个背后黑手,只有皇后有此念,她是不会把人弄到死的。
所以说,将来太子还是皇帝,这是无庸置疑,预言上却是写他会坐上那个位置,那表示……太子会死?
母妃始终只让他看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却掩去了太子的生死。是怕他有所动作,更动了预言,乱了他之后子孙辈的王位继承?
前两天他才跟父皇聊到等成年后就出海。放眼所及皆王土,但,海上对于金璧而言,却是陌生的,他很有兴趣……是啊,从他懂事以来,父皇就告诉他将来他到顶也只是个王爷,身为王爷想要开疆扩土就得往海上走,海上未知的新奇世界太吸引他了……现在又来告诉他将来他会当皇帝,最好乖乖登基,过个几年功成身退就去见开国主?
耍他?
无盐女到底是谁?他以后的妃子?妃子杀他?他的眼光这么差?被女人谋害,后世不就留下他好色无眼的名声?他会混到这么丢脸?
何况,无盐……不就是没有美貌的女子吗?世上没有美貌的女子多如牛毛,他要怎么翻出她来?
如果预言是能够看见未来,那么那个神棍当年在定下他这段生死时,已经看见他的母妃会偷看预言而告诉他吧?
换句话说,不管他做了什么抵抗,终将还是落得帝毁的结局。
那个无盐女呢?是哪里人?几岁?是比他大呢还是小?要是小的话,如今连十二岁都不到吧?在他为预言困扰的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知道她的未来已经被记录下来了吧,嗔,还被那个写预言的神棍嘲笑是无盐女呢。“没有美貌的姑娘”这话可毒了。
美貌的女子方能留名,将来她长大了……谋杀帝王,无颜也能千古留名,她赚到了。
如果预言是真的话。
冯无盐猛地惊醒。
就是心里好像有个警钟忽地撞了她一下,让她顿时清明过来。
覆在她身上的是柔软的丝被,一如在船上的每一个晚上,这间船房里也没有任何薰香……现在却有一种陌生的气息涌人她的知觉里:奇异的是,这气息既陌生又熟悉到入骨……
她的碧玉刀已从腰间改放到床头,正想伸手去拿,却被人按住手背。她大惊的同时,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
你哪位……龙天运!她眼眸微大,发现自己竟被他毫不费力地抱了起来。她的身子娇小,就是这点令人厌恶!钱奉尧在书铺里抱起她时也是如此轻松吧!被迫离地的感觉令人恐慌……她企图挣扎,他却是靠单只臂膀就能够将她禁锢住。
第一次受催情香影响,她误以为是自己的情欲也就认了,加上之前来求亲的男人全都是雕版世家,龙天运对雕版完全不擅长,也不是靠雕版吃饭的人,因此她略卸防心,可是现在这样被迫她不甘心,她……没有被压入床榻间,反而被抱着离开床边。
冯无盐微地一愣。她方向感不错,即使摸黑也能分辨出方向。龙天运不是往外走,而是往里头,所经过的地方是钟怜晚上打地铺的角落。钟怜不在?里头就是墙,哪来的路?
“嘘。”那声音,极轻,却在她耳边炸开。
彷佛怕她不明白,食指又抵住她的嘴唇……他是不是抵得太久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