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岳帆抢身上前,拉开棉被,一把拽下床上的语珍。
语珍被扯下床,撞得全身疼痛不已,却仰起下巴、满脸的骄傲,过去在燕家,大家都说小姐的丫头一个个像小姐,傲气无比。
是啊,她们就是!
语珍一夜无眠,张着布满红丝的大眼,仰头凝睇姑爷,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她并没有被吓到。
她的笑容带着讽刺,极其碍眼,但钟岳帆顾不得这些,怒问:“为什么是你?无双呢?”
“小姐昨夜已经离开尚书府。”
“离开?储忠、储孝!”他怒吼一声。
储忠、储孝飞身进屋,却发现……他们被骗了?该死,两人双膝落地,懊悔不已,他们怎么会相信昨晚那番对话?
语珍慢条斯理地穿上鞋,走到柜边,态度雍容、无半分惧意,像个大家千金似地,哪有丫头的影儿?
储孝偷看一眼,人人都说夫人宽待奴才,原来是真的。
语珍拿出一封信呈上。“小姐说,请姑爷别责怪两位储大哥,任凭他们再精明,只要小姐下定决心,就有本事走。”
钟岳帆心太急,用力扯开信封,谁知跟着信笺滑出来的是一柄玉簪,他来不及接住,玉簪落在地上。
铿地一声!断成两截,那是他亲手挑选的定情簪。
断了!断在他眼前也断在他心里……这在预示着什么?预示他和无双之间真的断了?
信笺里只有潦草几句话,他却看见千言万语,看见她的怨、她的恨、她的茫然无助与悔恨……
钟岳帆失魂落魄地不断重复看那几行字句——
也许是前世的姻,也许是来世的缘,错在今世相会,徒增一段无果的恩怨。
恩怨已了,情爱已绝,断章处空留余声,愿君怜妾意,善待小子,莫教他失怙无依。
她悔了吗?悔将情爱留在他身上?
他失去她了,对吗?失去那个对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是我想要的那一瓢,谁都无法取代”的女子。
她表现得那样斩钉截铁,为什么他还能认为,她像其他女子那样,终会向命运低头?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女子,没有任何的人事可以逼迫她的爱情低头。
她非要他承认,他已经不爱她。错!他爱她,一如当年,他只是、只是……
垂下眉睫,他找不到说词为自己脱罪。
糖儿醋儿酱儿在胸口翻洒,各种滋味四处漫流,他不想失去她,却永远失去她了……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语珍屈膝道:“小姐吩咐,往后奴婢与语瑄、语珊一起贴身服侍小少爷,还望姑爷成全。”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他还有圜儿,圜儿是无双的牵绊,他会拉得她无法远走高飞,他会把她的心留在钟家。对,他还有圜儿……
他扬声喊,“语珊呢?叫她把圜儿带过来。”
他要把圜儿养在膝下,他要严密地监视他十二时辰,无双会回来探望的,她会……
语珍冷笑,这会儿才想到儿子?在少爷惶惶不安、担心亲爹有了新人不要旧人时,他在哪里?在少爷生病、哭闹时,他在哪里?他可知道,小姐替他兼了多少父职?
“姑爷放心,小姐没带走少爷,也没带走嫁妆,她一向说到做到。”
语珍屈膝向姑爷一福身,走出屋子,从现在起,她们要替小姐在尚书府建立一座宝塔,不让有心人谋害少爷!
第三章 情敌之兄(1)
要流多少眼泪,心才会干涸?要说过多少次不爱才能真的不爱?细细的两条腿彷佛有着千斤重量,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她穿越,她不敢卖弄才能,她像所有的大家千金那样,在人前,压抑性情、安静长大,她顺从这个时代的规则,唯一的“不古”,只有……遇见岳帆、嫁给岳帆吧。
十三岁的她,正在等待选秀,教养嬷嬷的课程让人喘不过气,她满脑子想着,要怎么逃过这场灾难,于是称病、躲到白马寺里休养。
她是在那时候遇见岳帆和……皇上的。
同样是十八岁青年,一个斯文儒雅、脱尘若仙,一个英气逼人,精锐张扬。
后来她爱上谪仙,还以为是个文士,却不晓得他是征战沙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而意气风发、宛若天神的将军级人物,竟是少年天子陈羿。
她这才明白,自己相人的眼光差了些。
知道她是燕侍郎之女,岳帆问:“你不是该待在家里,好好跟着嬷嬷学习礼仪,等待选秀吗?”
她嘻嘻笑着,恣意回答,“选秀是给向往后宫的女子康庄大道,不是我想走的路。”
她的回话勾引出他们的兴趣,陈羿问:“天下女子都盼着那份尊荣,怎么,你不想要?”
她灵活大眼一转,说道:“天下女子千百种,有人想要锦绣华宅,有人喜欢简朴陋屋,有人喜欢竞争的快感,有人喜欢单纯的喜悦,那份尊荣于我而言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陈羿与岳帆异口同声。
“不过是在已经抹盐的肉上,再添酱料、摆盘,比起多层次的口感,我更爱食材本身的滋味。”
“意思是……后宫是酱料摆盘?”
“酱料只是让食物在咀嚼上多几分滋味,而摆盘的目的是令视觉惊艳,对于饮食,二者皆多余,于人体无益。”
“女子心心念念进入后宫那堵高墙,不过是想嚐嚐人间少有的新鲜,然图谋令人艳羡的荣华富贵,要付出的却是再多银钱也换不到的自由与专一,和酱料摆盘一样,于人生无益。”
在那时,岳帆便明白,她要的不多,唯有专一。
她装病、拒绝选秀,在最后一刻,陈羿派太医进燕家,戳破她的谎言,父亲进宫请罪。
回府后,父亲转述皇上的话。“没有亲自体验过,怎能武断后宫只是摆盘酱料?”
陈羿没有勉强她入宫,她却害怕皇家出尔反尔,于是她坏了规矩主动找上岳帆,那是无双穿越后,第一次违反古代女子的行为法则。
她表明心意,岳帆求旨赐婚,成亲那日,收到宫里的赐福,皇上予她的礼物中夹带锦囊,锦囊里的短笺写上几个字——你凭什么认定,岳帆能给得起你专一?
她用龙凤烛火把短笺烧了,认为那是皇帝的小家子气,而今想想……那竟是预言成真。
她不会傻得迁怒皇帝,认为他为了扳回一城而刻意赐婚,因为她很清楚,把蒋孟霜推到皇帝跟前的不是旁人,而是岳帆。
她忘不了他面带罪恶地对她说“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必须为她负责”。
所有人都以为,她生气的是平妻身分,其实错了,她是从岳帆极力为蒋孟霜争取的行动中明白,他已经爱上新欢、舍弃旧爱。
天底下可以被勉强的事很多,唯有感情,越是勉强越会把对方推离,现在她和岳帆之间,只出现一道缝隙,缝太小、小到他还看不见危机,终有一天,这条缝会成为滔滔江河,让他们同床不同梦,让他恨起自己。
既然结局是不欢而散,早离或晚别的差异,不过是恨多恨少而已。
在乐曲中,该划下休止符的时候,就该标上,否则会令人无法喘息。
只是话说容易做来难,她在这陌生的时空里,谨慎收起穿越带来的优越感,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段独行路,慢慢地,爹娘兄长、岳帆、圜儿、公婆……令她牵挂的人越来越多。
当她发现自己不再孤单的时候,突然天摇地动、山崩地裂,待世界静止,她又成了独行侠,又一个人在无止境的黑夜里,举目无亲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