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没有家族真的不算什么,天底下失根的人到处都是,不差自己一个,他想尽办法说服自己,但终究无法真正释怀,毕竟他骨子里流的是杨氏的血。
杨家灭族的消息传来,他快马三日,飞奔回到京城,到达的那一天,杨家三百五十四口分列跪在午门前,一颗颗的头颅在刑台上翻滚,当刽子手将快刀高举在父亲脖颈上的那一刻,父亲看见他了。
父亲绝望哀伤的目光透出一丝希望,是心生感激吗?感激上苍为杨氏留下一条血脉?
他无法不责怪自己,因为他的自私,弃族人于不顾,杨氏一脉断绝;因为他的怨恨,弃父亲、祖父不顾,亲人尽皆离世。
如果当年他早点知道消息,他愿意用自己的江湖势力换得一族平安,所以重来一回,他不愿意再度自私。
闭上眼睛,梓烨告诉自己,他没做错,即使这么做,会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中。
今天,他买通下人将祖父的药碗打翻,药汁泼洒在地上,冒出阵阵轻烟,祖父不是浑人,定能够摸透些许脉络。
只是这样就足够了吗?阎氏能就此罢手?万一她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呢?
祖父是个顾全大局之人,因此前世明知杨梓轩不堪大任,他还是与阎家合力将他推上朝堂,明知阎氏对自己下毒手,为了唯一的嫡孙,他还是选择隐忍,因此,祖父缠绵病榻,无法在关键时刻阻止父亲犯错,无法阻止杨氏走入绝境,而今……
杨梓烨来到齐轩堂,轻敲两下门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看到孙子,杨世慈祥微笑,“这么晚,怎么来了?”
梓烨是个杰出的孩子,可惜出身不好,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性情,他气度泱泱、冷静沉着,早熟得不像个孩子,从小他就表现出令人惊艳的长才,如果他是嫡子的话,定能得到家族的全力支持。
并非他把嫡庶看得太重,而是祖上曾出现庶子为祸,差点儿灭了全族,从那之后祖训便以嫡子为重。
就算没这条祖训,阎氏也是个问题。
当年为耀华选妻,本想挑殷实之家的女子,可惜儿子被阎立帼挑选为婿,阎氏是京城大族,阎家人在朝中有着绝大的势力,便是皇帝也不敢轻忽。
只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道理,他懂。
阎氏精明干练,对权力和利益有绝对的掌控欲,媳妇进门短短两个月便掌了府里中馈,多年下来,阎氏将杨家控制得滴水不漏,在族人跟前亦是极得声望。
这样的媳妇,公婆自然不喜,只是她背后势力太大,杨家门小户窄,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她够聪明,在明面上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而后她替杨家生下嫡子,地位更是不可撼杨梓轩一年年成长,杨世父子却发现杨梓轩平庸之至,把家族交到他手中绝对是危机,因此两人联手想要教导杨梓轩争气些,只是那等庸才,着实无法雕琢。
梓烨是阎氏贴身婢女秋荷所出,是儿子酒醉、意乱情迷的结果,秋荷心知主子的性情,即便吃了闷亏也不敢吭声,直到肚子大得无法遮掩才说出那夜的事。
杨世看见阎氏的杀意,心中一凛,大怒拍桌,命人把秋荷赶出杨府,随后悄悄把人接到庄子上待产。他盘算着,等孩子养到七、八岁上下,再假托族里子侄的名义把人带回府里。
但阎氏不是个善与的,在秋荷生产当日她找到庄子上,若非刘管事回报得快,梓烨恐怕无法存活。
那是他第一次和阎氏正面冲突,妻子还为此事与阎氏杠上了,“如果这个孩子没了,这笔帐,杨家会记到你头上!”
这句话,让梓烨平安活下来,从那之后,梓烨便养在妻子膝下。
梓烨八岁那年,妻子过世,能够护他的人不在,他过得更为艰难。
如果梓烨是个蠢的,或许不会有那么多事,偏偏他聪明外露,是个再机智不过的孩子。
从小他就常告诉梓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希望梓烨明哲保身,但他不明白,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听不懂,或者是……他不愿意听?
梓烨与祖父的睿智双眼对视,前世发生过的事一幕幕跃入脑海,无数情绪在心中翻腾,深吸气,他垂首,双膝跪地,上身却挺得笔直。
“别这样,有话直说。”杨世明白,若非大事,孙子不会摆出这副阵仗。
“祖父年岁已大,致仕多年,乡间生活无聊,祖父何不云游四海?”
杨世楞楞的盯着跪在地上的孙子,懂了,他莞尔一笑,问道:“那碗药是你的手笔?”
“是。”梓烨坦承。
“什么时候知道的?”
“祖父应该问,孙儿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兄长母亲的?”
“好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亲人的?”
“祖父又说错,待我为亲之人,我才会视他们为亲,待我如仇之人,即使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孙儿也无法视他们为亲,至于祖父所问,孙儿是在七岁那年开始懂得防备他们。”
“你七岁那年发生什么事?”
“回禀祖父,祖母并非因病而亡。”前世,祖母在他十三岁时去世,是他疏于防备,以致于救不回祖母。
孙子的话教杨世心惊,意思是,他并非第一个,老妻才是?“你怎么能确定是他们下的毒手?”
“当时,嫡母请林家大儒到府里教导兄长,祖母作主,让我与兄长一起随大儒做学问,嫡母不允,表示那是阎府所荐。”
林家大儒并非一般读书人,教授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在朝为官的方法与准则,前世的自己懂得收敛光芒,并未表现出过人的才智与聪慧,因此阎氏没有太在意,让他跟着林家大儒学习整整六年。
直到夫子玩笑叹道“可惜此子非吾子”,这才勾起阎氏的反弹,和祖母发生争执,不久后祖母离世。
此生他锋芒尽出,同样的事再度上演,这次阎氏坚持立场,祖母也不愿让步,婆媳争执时他不在场,没想到回府后得知了祖母生病的消息。
“你为此便疑心自己的嫡母?”杨世语调冷冽。
即便再不喜欢阎氏,但一家一族一氏的观念,他仍然极为重视。
“祖母面色青紫、喘息不已,舌间长疮,五指指间有血痕,那是中了五伤散,若租父今日也喝下那碗药,便会如同祖母一般。”
“你在府里有人?”
“是,两个,一个在祖父身边,一个在嫡母身边。”
“是谁?”
梓烨摇头,不愿透露。
祖孙四目相交,各有坚持。
而后梓烨又道:“既然他们选择成为我的人,我就有义务保他们一世平安。”
杨世叹息,是个厚道孩子,比起梓轩,他好得太多,为什么偏偏他是庶子?嫡弱庶强,不论在哪家后宅都会是问题。
杨世摸摸孙子的头,担忧的道:“如果我离府远游,没有人护持,你会更危险。”
尽管孙子聪明睿智、不同一般,但也不过是个大孩子,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大人相助。
“祖父不相信梓烨?”
这哪是个孩子该有的口吻?杨世苦笑道:“你还小。”
“梓烨不小了,若祖父愿意,梓烨选两名护卫,保护祖父云游四海。”
这话说得隐晦,但杨世明白,梓烨是在向自己坦白实力。
他已经有自己的人了?不对,在有人之前,必须先有财,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自己的势力?又或者说,阎氏让他感受到什么危机,逼得他不得不这么早就开始为自己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