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行医诸多不便,朱姑娘倒没什么顾忌,陷在男人堆里亦能谈笑风生,见到汉子光着臂膀或上身也无感,处理伤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软,当真眼界里只见伤者,不分男女吗?你爹娘都没说过你吗?”
朱润月不懂他突然问这话是何意,却知今晚她与乌篷船上那群汉子混在一块儿的场景,应是教他觑见了。
他一袖横搭她肩头,长身倾靠,她正费劲拖动他的步伐,脱口便答——
“说过啊,怎可能不说?但爹让我习医,传我医术,全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这些年全赖我爹宝贝照看才将养出一点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会我,我也就能帮忙照看着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层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后他若先一步离世,有她尽得真传,定能代他好好照顾妻子。
她深吸口气专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边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爷双膝说软就软,全身重量压下,她仅来得及惊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转一块儿倒,到底谁压谁都闹不清。
他俊颊贴着她的,脸肤异常冰凉,面上尽是冷汗。
朱润月挣扎扭动想看清他,门倏地被拉开,那小厮叫得好响——
“大爷!你、你这人,还想怎么害咱们家大爷?!”
“庆来,闭嘴……”
“庆来,闭嘴!”
朱润月听到两人异口同声,一个是四肢跟她缠作一块儿的苗大爷,原来他真没晕,但气息促且喘,另一个是跟在庆来身后的老金,后者低声斥喝,把一脸惊惶的小厮狠狠喝住。
“快来帮忙!”朱润月紧声道。
老金先赶过来搀扶,庆来猛地回过神,亦随即冲来援手。
费了番劲儿终于将苗大爷安置上榻,他背靠团枕,垂目半卧,面色白得几近透明,显出那肤下虚红烧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动,也许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准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语气较平时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犹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内好好照顾娘亲就好,何须四处蹚浑水?”
“医者父母心,既已习医,能救便尽力去救,蹚蹚浑水亦无妨。”
朱润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窍与肤泽。
此际苗大爷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会顺顺地将话题接下……面前之人,肤底闷烧却冒冷汗,呼息带着低沉鸣音,每一下的吐纳连动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间的虚红转深……他分明极难受,气息难进亦难出。
体内作战场,他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想夺回主控权,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层层堆叠出来的无形迫力,一直说话,不断与她说话,以为只要转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个病灶上,病就不会起。
当她今晚头一回踏进这座舫楼与他对峙时,其实已见发病前兆,但那时应是靠意志力强压下来,岂知之后的对敌让他大动内息,这就算了,更糟的是还坠了湖,浑身湿淋淋又遭夜风直吹……他这人,患有顽疾还跑出来涉险,真不要命了吗?!
怕是从湖里把他“打捞”上船后,他已然发病,却还硬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简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谁都救,即便那人是恶名昭彰的黄帮匪首,即便他摸上舫楼意图胁持你作人质,你见他伤重,依旧是尽力一治,却不觉他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恶有恶报就该放任他流血至死吗?”
“大爷啊,都啥时候了还问这个?您、您喘气,记得喘气,不论出啥事,都别忘了喘气啊!”老金急得跳脚,忽道:“对了对了,还有一帖药,咱多备了一份上船,大爷再忍忍,咱现下就去煎药……润月姑娘,这是干么呀?!我家大爷身子得保暖,你脱他衣衫干么呀?!”
“等煎药再服怕是太迟,这是急症,十分凶险!”朱润月眉眸凝色。
结果老金尚未动作,瞠大双目杵在榻边的庆来已快手快脚帮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后在朱润月的示意下,很干脆地把大爷的中衣也一并脱掉。
庆来之所以这般配合,完全是因亲眼目睹过朱润月处理急况时的“狠劲”。他想,她此时说大爷凶险,且十分凶险,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凶险。暂不管爷是哪里出毛病,不懂他就跳过,总之先救再说,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这一方,苗淬元感觉上身赤裸,被翻了个身伏在榻上。
“这是……干什么……”这姿势令肩胛无法缩紧,当那股压迫升上喉头时,他史难抵御,很不好受。
当他稍一扭动欲挣脱,立即听到女子干净音质清脆荡开——
“压住,别让他乱扭。”
“是。”庆来郑重应声,牢牢压住主爷。
“金老伯,药需煎,船也要尽快赶回边上才好,您看……”
“好、好,润月姑娘先照看着,那主轴大橹修好了,咱去催他们快行,然后就去煎药。”边说边疾步往外。
何时他苗淬元的小厮和老仆全听话办事,听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话?
她命人脱他衣物,还使强压制,还……还在他背肤上胡乱摸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脸红!再有,他被体内凉气窜得直颤,真觉她的指温着实太高,高到要烫伤人似……她还想怎么折腾?!
肉身难受,神志浑沌,但还不到混乱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骂出,背脊已煨进一针、两针,跟着是三、四、五、六针。
“抱歉,我认穴的功夫尚浅,隔着衣物不好摸索,等会儿行了血气就会觉得暖和些了。”朱润月很庆幸今晚遇险时,没把宝贝小医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晓得从哪儿变出银针。
她下针甚稳,然后取药箱中常备的艾草粒置在针尾上头,移来烛火引燃,随即有艾草药香散开,满室薰暖。
“苗大爷,这是你背上的灵台与身柱两穴,需不断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声挺好,别忍啊。”
一会儿要他忍忍,一会儿又让他别忍,有她这样指使人的吗?
苗淬元模糊腹诽着,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开的暖意而浅浅吐出口气时,灸在他背上的针突然被摇动,又深入浅出地戳刺起来。
“哼……唔、唔……”牙关陡绷,他禁不住哼声。
不是疼。
如果是单纯疼痛还易忍,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劲儿,随那一下下刺激泉涌般生出,又仿佛缕缕线丝从底层被抽拉出来,没完没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于是不安感扩大再扩大,不仅肉身遭那股可怖劲儿呓咬,连心亦是,酸软得皱成一坨。
他无法控制鼻中与喉间断断续续滚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强忍。
他是苗家的爷,要头一颗、要命一条,要他自弃服软,三个字——
不、能、够!
待他脱出险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吗?!
不……竟喊得这样响亮,他、他苗淬元何时这般软弱?!
他却不知,正因这一声痛喊得这样响,朱润月高悬的一颗心才终于稍稍归位。
胸内气足,冲喉而出的声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气,意味着丹田已能聚气。
“哪里痛?是下手太重吗?那……这样呢?这力道还痛吗?”语透欣喜。
“肩和上臂……”他勉强抬首,目力似乎稳了些,虽半裸且被压制,瞪起人来仍颇有力道,让遭到厉瞪的小少年不禁倒抽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