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粼水光映照姿容,女儿家的脸蛋不如巴掌大,湿发微覆两颊,发色黑如墨染,肤色澄水般清透,显得小脸更小,五官更明丽深邃。
想起适才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唇舌纠缠,他目光不由自主移向那张略丰的珠唇,心里……既恼且怒,很不是滋味。
从未料及意志的力度是这般薄弱,就算对方用了古怪招数,也觉自己不会轻易遭迷惑才是,但,事实并非自身所以为的那样。
从头到尾虽仅失神片刻,如若对方是敌手,这短短意志丧失之际,已足够他死上数十回。
满面热气烘得不太好受,他用力抹了把脸,沉声又道——
“我见过你父亲,鹰主朗尔丹,也识得你的孪生姊姊们。你父亲曾说,在苍鹰之魂护佑下,每一代鹰族皆会出生一名背有展翼胎记的娃娃,那是大神选定的鹰主,天赋异禀、才情卓越,能肩负一族兴荣……那一日,他还与我父亲笑说,从未想过下一任神选的鹰主会是落在家中最小的丽扬公主身上。”
在达赤王大帐中,他跃上帐顶横梁,就是因居高临下瞧见了她裸背上的胎印,方让他有所联想,记起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家。
“……你、你……是谁?”她小小口喘息,背脊轻颤。
“六年前,我曾随我父亲暗中穿过陀离国,直抵西北高原的鹰族神地,我父亲曾与鹰主朗尔丹详谈,欲联合鹰族斗士之力,牵制陀离边境的联系。当时,我们见过。”
“合鹰族之力,牵制……陀离……”她低声呢喃,思及什么似晃着脑袋瓜。
“联合……牵制……”忽地,略涩的笑音逸出唇。“阿爹说,迟了……迟了……那时是该答应下来的,倘能早一步部署,或压制、或切断陀离兵力的联系,族里……兴许就不会遭此大祸……都迟了,太迟了……”
聂行俨下颚微绷,抿唇不语。
鹰主朗尔丹虽与他的父亲聂樊有些私交,六年前那一次至关紧要的会晤,却未能被他父亲说服,而是带领族人选了一条明哲保身的路。
之后陀离国势渐渐强大,待乌克鄯掌权,野心昭然若揭,始对邻近部族和小国进行灭族与并吞大业,鹰族正是其中之一。
祸起之际,恰是老北定王聂樊病逝军中之时,聂行俨扶棺南返帝京,待后来收到探子回报,得知西北鹰族遭灭,也已于事无补。
却不知,今晚得遇故人。
“小哥哥……”
听到她突如其来一唤,他倏忽扬眉。
薄而清的银光中,她笑迷离。“我记得的,你是从天朝来的那位小哥哥……小哥哥救了我的小鹰啊……”
话音未尽,嘴角犹然轻翘,泉心里的小人儿晃啊晃的,一晃又把自个儿“澎”一响晃倒在池水中。
第2章(1)
峭壁绝崖上,在突出的奇岩间,有一座用松叶与枯枝筑成的鹰巢。
巢的边缘沾着霜雪,里边三只毛绒绒的离鸟挤作一团,张开小嘴不停哀叫,也许是因肚饿,也许是为掉出巢外的另一只小离鸟求援。
她壁虎游墙般攀在岩边,细臂伸得长长的,努力想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雏鸟拾回。
底下是望不见底的深壑,一个没留神,足能把她摔得粉身碎骨。
呼……差一点点而已,只差分毫之距……
她就快碰到小离鸟了……
“哇啊!”脚下略滑,再被覆在石上的雪一带,她双足登时悬空,幸得反应机灵,千钧一发间,两手已插进石块间缝,勉强攀抓。
大风吹来,吹得小身子荡啊荡的。
她觑了眼底下,并不十分害怕,稚嫩脸蛋上却添着满满无奈。
欸……怪来怪去,全怪她人矮手肥腿又短,要是像昱姊、玥姊那样修长俐落,光用脚趾头都能把离鸟给拾回来。
如今挂在这儿,进不了退不开,看来得唤自家的鹰儿去知会爹娘或姊姊们来救命,只是事后肯定要被叨唆上好些天。
突然,一道属于年轻男子的朗声在上头响起——
“撑住!”
她惊讶抬头,见崖边探出一张脸,模样似乎大她没几岁。
那少年也壁虎游墙般攀爬而下,但动作不知较她俐落多少倍,且速度甚快,眨眼间便游到她身侧。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双腕是有机关的,那机关各弹出五根铁爪覆在手背上,方便他在峭壁上爬游。
甫靠过来,少年以单手稳住,另一手则从腰带内侧拉出一条好长的带环银链,飞快缠过她的腰肢,将她环扣在自己腰上。
“我背你上去。你放手,揽我颈子,别怕。”
“丽扬不怕。”
她精气神十足,对他两腕和腰间的小巧机关十分感兴趣。
十指放松,她小身子一扑,落在对她而言好宽、好壮的背上,藕臂立即环住他的颈项,小腿更是不客气地圈上。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我今年八岁了,你几岁呢?这爪子和环链是怎么变出来的?是你自个儿整弄出来的吗?你身上还有其他机关吗?等会儿能让我看看吗?”
女娃儿小脸挨在他耳边,叽哩呱啦溜出一长串问话,嗓音软软糯糯相当好听,跟唱歌似的,但……会不会太精神了些?
聂行俨这会儿是信了,她真的没在怕。
“上去了,抱紧。”他微板着脸,一副少年老成模样。
“小哥哥小哥哥——”她赶紧蹭蹭他的肩。“小鹰掉巢外了,要捡回来啊。”
“它摔死了。”瞥了眼蜷成一坨、动都不动的灰毛团,两道英眉皱起。
“没摔死啦。”
“即便没摔死,也救不活。”
“能的能的,小哥哥,能救活的。”咬咬唇,有些可怜兮兮。
“小哥哥……”聂行俨抿着俊唇,最后还是攀挪过去,让她伸手将离鸟拾起。
回到崖上仅一下子工夫,他收回铁爪,解开环链放女娃坐下,待回身瞧她,她亦张着亮晶晶丽眸冲他直笑,缓缓摊开小掌。
“它胸脯一鼓一鼓的,我摸到了,心跳得很用力呢。小哥哥,它不会死。”
她的笑很有力度,让他联想到从山头棱线上跃升的日出,灿烂却不刺目。
那带着生命的热力不知觉间好似递进了离鸟身体里,被她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灰毛团儿,此时瞧着竟比刚刚好上太多。
至少那小小身体有些起伏轻颤,不像死物了。
他内心颇为讶异,却冷酷哼了声——
“拾回来,不会死,那之后呢?你若还离归巢,小鹰儿不会相互攻击,但互夺食物是绝对的,它抢不过其他几只,最弱的终会死去。”
尽管才十二、三岁,已开始历经沙场的小少年目有寒锋,老气横秋盘臂于胸的姿态大有“天下之事我说了算”的派头。
怎料女娃娃还是笑。“那我就养着它,带它回家,不还了。”乐呵呵朝他眨眸。“小哥哥,你救了我,我们还一块儿救了小鹰,你也跟我回家吧?我家离这儿很近,我爹娘很好客的,还有阿姊们,她们生得可美了,是高原上最美丽的花,每天总有好多人对她们唱情歌,小哥哥,你会唱歌吗?高原上美丽的花儿,你没能见上一眼那多可悟——”
“丽扬公主丁冢,我全都见了。”聂行俨皱起眉峰打断她的话,只觉跟个八岁女娃说话好辛苦,话题飞跳得厉害。
“嗄?!都见了……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啊,对了对了!刚才我自报名字了。”略圆润的稚颜先是一怔,眸珠随即溜了溜,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