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易装置新居后,她是第二次上门,上一次来时搬家的纸箱大部分未拆,堆置了一屋子,看不出整体新貌。
书房是最接近客厅的空间,她晃了进去,和两名闻香而出的宾客擦身而过。
书房宽阔,有两面墙特别订制了原木书柜,拆箱后的书全都分类摆上架了。
隔着玻璃,雁西一层层浏览那些书目,留意到有半数是在山上时她为范君易订购的,他当时专注地沉浸在这些书海里,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现在的他话仍然不算多,但整个人明朗多了。
回头望向书桌,桌面干净,上头只散置了两本书,雁西拿起封面有了明显折纹的一本,那是范君易反复翻阅多次的一本精神科学书籍,描述关于大脑的记忆机制。她抚摸封面,随意翻动内页,有张夹页纸从中飘落,栖止在脚边。
她弯腰捡拾,触及纸质才发现是张照片,翻面一瞧,一张盈盈笑脸正对着她;她一眼认出是方佳年,长发披肩,戴了顶可爱的草帽,穿了件白色雅致的小洋装,露出一双纤美的小腿,倚站在花丛间,气质出众,让人移不开目光,照片隐约也有了皱褶,想来是多次被取出观看的结果。
雁西愣了不知多久,回神后,她赶紧夹回照片,阖上书页,烫手般放回书桌上,一颗心跳得骤快。转移视线,书柜玻璃门上反射出她的映像,她禁不住抚触自己的短发、面颊,再次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无关乎相貌、神韵,无论她如何致力于突显与方佳年的差异,在范君易心里,方佳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没有人能取而代之,至少到现在这一刻,雁西也不能。
她相信范君易也很努力,努力地淡化记忆、重新开始;也努力接纳她,喜欢她,见面时他从不忌讳在人前拥抱她、亲吻她;每天总要通上电话,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努力让原本退却不前的她不可自拔地爱上他,即使知道长期以来,睡梦中,他呓语的是方佳年的名字,就连那一次在她的单人床上热烈欢爱,清晨先行苏醒的她,耳边模糊听到的仍不是自己的名。但她很有耐心,又擅长往正面开解自己——深情的人泰半难以忘情,她可以接受。
但这一次,这一次她的脑袋忽然辞穷了。如果静夜无人时,清醒的他仍然忍不住要看上几眼方佳年的旧照,那么雁西到底算是什么呢?
“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一双手臂从后环抱住她,“出去吧,大家闹着想看看厨师是谁。”
雁西回过头,仔细看着范君易,他日渐焕采的面庞,再无忧悒,这不是她一心希望看到的吗?最初踏进那道门时,她的愿望不就是如此单纯么?
“你真喜欢我?”她忍不住问。
“这还用问?喜欢得不得了。”他拉起她的手,促狭地眨眨右眼,“你喜欢听,晚点人都走了再讲给你听,先出去吧。”
“好。”她握紧他的手。
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过是祈求在爱里的一点真心,她相信他的真心,这就足以让她爱下去。
她跟随他走出书房,迎向陌生的人群。
天气逐渐转凉了,雁西心里的凉意变成实质上的感觉,她换上了秋装,找到了一个顾问公司行政助理的临时工作,偶而得请假到法院出庭,或是到赡养院探视母亲。她忙碌得很规律,但这种规律三不五时就遭范君易打破。
他想见雁西时,雁西一点都不能耽搁,路过公司楼下,她也得抽空溜出来五分钟让他看个高兴;约好晚上碰面,临时有重要饭局,他绝不因此取消约会,雁西必须在他的住处等待,直到他夜归,她被坚持留下过夜。
过夜不是太为难,他们的亲密关系是事实,只是有两次让心血来潮上门拜访的张立行撞见,雁西难为情到提前告辞。
今天雁西下班晚了,她打个电话给范君易道:“不做饭了,我们在外头吃吧,我订好位子了。”
只要雁西愿意见面,范君易很少坚持这类生活小事,懂得适时配合,让她决定。“可以。在哪里?”
雁西说明了地址和附近景观。“……餐厅就在那棵大树旁,很容易看见,我在树下等你。”
他迟到了半小时,雁西在树下滑手机,见到他快步趋近,她笑着迎上前,“不用急啊,餐厅答应我保留位子,大不了下次再来。”
“我是怕你等。”他牵起她的手。
餐厅等待的客人极多,能保留住位子并不容易,范君易猜雁西一定费了番唇舌才让订位保留。入座后,他笑道:“这又是哪本杂志介绍的店?”
“你别管嘛,尽量吃就行了。”
他知道她又在搜集新菜色,这是雁西唯一较花钱的乐趣。
雁西心情轻松地四处张望,在满室这么多双眼睛当中,她却被斜角的一双炯炯目光吸引住,不经意回看了两眼,那两眼立即令她懊悔万分,她很快收回视线;但来不及了,对方同时认出了她,目光定着在她的方向,似乎不打算移开。
她低下脸,沉默下来,取出手机,无意识地滑着屏幕,所有的用餐兴致瞬息间消失了。她感到如坐针毡,面部僵硬;范君易和她交谈了几句,她皆答非所问,然后忙不迭致歉。
见她脸色有异,范君易好奇问:“在想什么?看到什么新闻了?”
“没有,没事,公司同事交代一些公事。”她晃晃手机,“不看了,专心吃饭。”
餐点陆续上桌,雁西食不知味,范君易离座上洗手间,她总算喘了口气,却始终保持垂眼,不敢轻易东张西望,但那不表示她芥蒂的人不会找上门,有人拉开了范君易的空座椅,直接坐了下来,面对惶惶然的雁西。
“好久不见。”葛明中气十足地招呼。
“……”雁西瞪着他不说话。
“范先生看起来状况不错,我想大概是你起了关键作用;也或者,你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好说的。”雁西背脊发凉。
“你果真喜欢他。他可真幸运,总有人替他着想。”
“事情都过去了,不必要再提,他也不好受。”
“那么当初你又何必来找答案?”
“我当时只是觉得——你和方小姐欠他一个说法。”雁西抬起头。
葛明盘起双臂,歪着头打量她,轻蔑地扯了扯嘴角,“你现在明白了吗?佳年当时说不出口的心情,就和你现在一样。”
两人对视片刻,她匆匆调开视线。
“心里有秘密,日子可不会好过,祝你好运。”葛明站起来,转半个身,突然又倾下头,在她耳边道:“但天下很难有永久的秘密,除非以后佳年的祭日,范君易打算从此不再出现在方家人面前,也不到方家墓园追念她,这一点,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方家人不会说的。”
“但我会到场,绝不缺席,也不会避讳任何人、任何说法。”
雁西呆滞了几秒,立即起身想追上葛明,恰好和回座的范君易撞个满怀,范君易托住她手臂,疑惑地看着她,她慢吞吞屈身回座,面色煞白。
“怎么了?”
“……没有,以为看到熟人。”执起筷子,雁西心不在焉,盯着食物不知从何下手,嘴里有口无心地说着:“快吃吧。”
“那位是谁?”范君易问。
“唔?”
“刚才和你说话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