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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西猛吸气,待脸上的热消退了,仅残余一点红晕,她缓缓转回身,承受范君易讥诮的目光,正色道:“我又不是没看过,幼稚!还不快下楼吃早餐。”

  在范君易满脸惊愕下,雁西从容不迫,挺直背脊走出他的视线,踩阶下楼,一恍神,转弯时险些跌个踉跄。

  这个早上,范君易喝到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报复果汁,那艳黄的汁液口味奇怪无比,闻之生畏,且酸涩到无以复加;出自某种男性尊严的本能,他一口气喝下肚,不予置评。

  满腔闷气,正要离座,蓦然间,范君易觉醒到了一件事,他还有什么不能禁受的?还有什么必要坚持的?



  自雁西出现以来,他不再混沌度日,对周遭事物开始恢复了心得,无法全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离谱的是,他竟跟个家务助理斤斤计较起来,纵算他遂意了,那又如何?体面也罢,邋遢也罢,早起也罢,晏起也罢,美食也罢,食物差强人意也罢,都无法敌过一个事实——他亲手葬送过自己的幸福。

  比较起来,这些生活琐碎,实在算不得什么。

  倘若顺应雁西,让她早日交差了事,远离他的视线、他的生活,总比无谓地拉长战线好。

  想明白了,气也顺了。

  他慢慢走进厨房,对屈腰在整理冰箱的雁西道:“明天我会准时起床,你不用来叫我了。”

  雁西直起身,存疑地转了转眼眸,思量了一会道:“那好,七点,请准时。”



  第4章(1)

  七点零五分,范君易彻头彻尾地清醒了。

  周遭一片幽暗,只看得到床头电子钟反射的数字莹光,窗帘房门仍旧紧掩,没有人到床边唤醒他,待他努力回神,发现吵醒他的竟是震天价响的管弦乐演奏曲,正钻过门缝,透过门板,直捣他的耳膜,间中连续鸣放几声庄严盛大的礼炮,让他的心脏被迫狂擂了数下才惊魂甫定。

  竖耳聆听,这不是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三序曲加农炮版”的片段吗?房间门板材质厚实,隔音效果不该这么不良,该有多高的分贝才能达到如此惊心动魄的效果?

  怀着狐疑,范君易翻身下床,开门探个究竟——果不其然又是雁西,她倚门而立,脚边是一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行动式音响,见他现身,雁西立刻按下开关,喧闹的钹鼓钟鸣随即嘎然而止。

  “我说了我会自己起来,你何必大费周章搞这套?”他没好气地搓搓惺忪的脸,“而且门又没上锁——”他陡然停止动作,移开手,眯着眼瞧她,她迅速避开他的目光,抬起音响,转身利落地下楼。

  范君易若有所悟——昨天那一招可不是完全没效,雁西分明是忌惮他再度全裸上阵,宁可透过重低音喇叭在门外轰炸他,也不愿再踏进他的睡房一步。

  “就知道你虚张声势……”他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但这么早起来有何意义?着实令人费解。

  梳洗过后,刚步出房门,便看见雁西站在二楼偏厅等候。他挑眉询问,雁西指着落地窗外的露台道:“今天我们在这里用餐吧。”

  他不动声色,走到露台。

  想来惭愧,搬进这屋子数月之久,他尚未涉足这块角落,但雁西显然观察过了。她扫除了地上积累的落叶,将一对沾尘的露天座椅擦拭干净,其间的圆桌铺上麻布桌巾,两人的餐点皆已罗列其上,正中央还有一只小小透明玻璃瓶插放了一枝桔梗花。细看餐点内容与平时并无二致,只是摆放得较具美感,和随处可见的静物图片一样清新悦目,也一样没有意义——范君易从没欣赏过这种做作的用餐情境。

  “坐吧,外头有风,早餐容易冷掉。”雁西率先坐下,替两人各斟了杯花茶。

  “不是吧?让我早起,就为了在这里吃上一餐?”范君易跟着落座,一脸兴趣缺缺,“这和一个小时后用餐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她望着远处啜了口花茶,“这时候还有日出可以看,早一点当然更好。”

  “日出?”

  “嗯,看!我发现我们这房子角度真好,高度也够,从这里望过去,太阳刚好从对山的山坳里升起,好看极了。”她雀跃地伸臂在半空中指划着。

  顺着雁西手指望向远处山脉,朝阳已略升起一个高度,在山坳之上,放送着箭芒般的晨曦,灿光流动,变幻,逐渐布满整片山头、半个天际,也同步射向他们所在的半山腰。范君易窗口里霎时尽是光辉,无法直视,偏头闪避,正好看见雁西的侧脸,她眯着双眼,弯起唇角,泰然迎向日照,面部轮廓因此镀上了一层霞色,让她添上几许平时少见的柔美;但接着她放下茶杯,高举双臂,鼓胸做个深呼吸,孩子气地高喊:“早安!”彷佛吸收了无数大气能量,她咧嘴开怀笑着,转头看向他,兴奋不已,“不错看,对吧?”

  雁西慢慢敛起了笑容,范君易根本不在观日,而是若有所思对着她发怔,她有些尴尬自己的一厢情愿,干笑着:“你——好像没什么兴趣?”

  他摇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阳光可以疗愈忧郁症,所以才想尽办法让我早起,吸收正面能量?”

  “……”她倾着头默然,脸上并未有被说中的心虚。她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上,“也不全是这样。就是觉得,在太阳老爷的威力下,整个地球,整个人类,渺小得其实和蚂蚁没什么两样;但在我们的觉知里,我们的烦恼却无限大,大得无视太阳的存在,大得缩小了别人的感受,然后抛弃了自己……”

  “你认为我抛弃了自己?”

  “唔……我想你还不算是百分百,”她斜瞄他一眼,“至少你对我做的菜反应还挺大的。”

  他又嗤笑了两声,“你做的那些无敌料理就算是中元普渡也没有好兄弟敢下手行抢,你用不着再用这一招刺激我了,我自有我的人生选择,无关对或错。不是每天西装笔挺、朝九晚五就是正确的人生。”

  “我没这么说啊。”她皱眉,“至少酗酒不是正确的人生选择。”

  “……说到这事,”他满脸匪夷所思地问:“是谁教你搞出那瓶药酒的?”

  “噢,我妈啊,”她毫不讳言,“小学时,我常看她泡制各种药酒对付我爸。我爸是个历史悠久的酒鬼,他一边开杂货店,一边和邻居喝酒,每天喝得很畅快很欢乐;但我妈就不欢乐了,因为经常结帐都蚀本。这也不难想象,我爸酒兴一起,不但半买半相送,还无息借贷给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怎么可能赚钱呢?”

  “所以——他戒酒成功了吗?”

  她瞥看了他一眼,“没。他是少见的怪胎,药酒照样喝个精光。”

  “……所以?”

  她指指天空,“所以他终于喝上天了,丢给我妈一堆莫名其妙的烂摊子。”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幸好你不是例外。”

  两人沉默了一会,范君易本想告诉雁西,他幼年时,曾让大人带着参观一座早已忘了什么名堂的热带蛇园时,被数尾偷溜出箱笼、吐着蛇信的小毒蛇狠狠惊吓过,杯弓蛇影是他的真实写照,她的药酒其实不那么神奇,但看着她被晨风轻拂的侧影,浸润在阳光下的眉目舒展,坦然说着不再忧伤的往事,他想道出的真实缘由顿时像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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