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没发出的叹息声仿佛锁在绣布里,让人一看到小院门窗便想到寂寞深闺锁梧桐的闺怨,盼不到云出远岫的寂寥。
这才是刺绣,鲜活生动,古朴中见真谛,让生气缓缓流动。
“师傅,我要绣“捕渔乐”,我家世代是打渔的。”适才的圆脸姑娘两眼亮如月光石,熠熠生辉。
一句师傅肯定了她的技艺,眼眶微红的蒲恩静动容地一颔首。“好,以戗针的方式顺着形体,后针继前针一针一针抢上去,再混合接针,长短针绣出水波底下的鱼踪,要注意鱼会游,不能太死板,浓淡要做出来,角“有远近大小,以旋流针、斜滚针强调水流的明暗……”
“是的,师傅。”她大声地一应,朝气十足。
听她中气十足,蒲恩静发自内心的笑了。她发觉由科技昌明的现代穿到什么都落后的古代也不错,越是简单的生活越能看出人性的单纯,知足方能常乐。
蓦地,蒲恩静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头一抬,正好与那深幽的眸光对上,一怔,莫名地,她双腮染上晕红,下针的手法也乱了,一针扎进肉里。
“啊……”痛!“真是的,看什么看,看得人心慌意乱……”她又不会偷懒不做事,这样偷跑来盯着她做什么。
很想装作不在意的蒲恩静低下头,以褚红的流光线绣下朱槿的主脉。她以为她能心平气和的绣完剩下的半朵花,可眼前老是晃过那双黑如深潭的瞳眸,心情无来由的烦躁,没法坐得住。
她抬眼偷觑,人不见了,不请自来的失落感盈满心间。
算了,绣不下去就别绣了,过于勉强反而绣不出好绣件。她是双腿健全的蒲恩静,不是坐在轮椅上的残废女孩蒲秀琳,上天还给她一双腿就是要她多走动,她还坐着不动干么。
给自己找了个开溜的借口,蒲恩静美目含笑的看了看低头认真刺绣的绣娘们,她假意指导地从她们身旁走过,挑出几个错处后慢慢地往绣楼门口移动,脚步很轻,如同蹑足的猫。
“咦,刚刚还在这里呀!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人影了,莫非会飞天钻地?”
才走出房就急着寻人的她,探望了半天也不见人影。
绣楼有两个出口,一是往北通往正厅的垂花门,一是经过西院的偏门,可直接出宅邸。
兰泊宁往西走到临安街,巡视被抢走一大半客源的兰家绣坊。他吩咐将旧款的兰锦慢慢回收,不与被偷走制法的兰锦打对台,都是自家研发的绣锦,打的也是自己,何苦来哉,不如等待新式兰锦面世再分出高下。
而以为他往北边走的蒲恩静以信步的闲姿往前院走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想与他来个不期而遇的浪漫。
但她没见到想见的人,反而在粉荷盛放的池塘旁发现一道孤单的小身影,更注意到这孩子的手比一般孩子的要来得白晰许多,小手拿着细竹条在沙上画来画去,神情异常的专注。
是小叔,兰瑞杰。
蒲恩静轻步的走过去,像是见到荷花开得正艳,因此被荷影吸引过去似的。
她不确定兰瑞杰得的是不是自闭症,但可以肯定不爱说话的小孩子个性可能较为内向,不喜人打扰。
通常这一类的孩子很聪明,常有某种惊人的天分。
于是她悄悄地移近,在一定的距离停下。她清楚地感觉兰瑞杰很不高兴她的介入,偷偷瞄了她一眼并往后移了几步,似乎要避开她,不肯与她多做接触。
有个萌到不行的可爱妹妹青青,蒲恩静对小孩总是有些许偏爱,不忍心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玩伴、没有说话的对象,最好的朋友是形影不离的影子。
于是她捡起一旁的树枝,也学他原地蹲下作画。
不是解救,而是融入,一家人该是没有隔阂的。
起初兰瑞杰不以为意,却是渐渐地被她的行为吸引。
“你画的是什么?”长得真奇怪。
一条有翅膀的鱼引起兰瑞杰侧目,他动也不动的侧过脸,偷看一眼画在地上很胖很胖的……鱼吧?
他看到鱼尾巴高高翘起。
若不是嘴巴动了一下,发出比幼猫喵呜大不了多少的蚊蚋声音,蒲恩静会以为她听错了,兰家小少爷根本没开口。
不过她也不回应,不发一语的在地上画着画。其实除了刺绣外,她也擅长彩绘,对油画也小有涉猎,一瞧见兰瑞杰令人惊奇的沙画后,她想到了接近他的方式——绘画。
“喂!你到底在画什么,为什么不回答?”
一把泥土丢了过来,差点砸到脸上,蒲恩静还是不理人的学他方才的模样往左移了两步,继续伟大画作。
“你再不说话,我用石头扔你哦!”胀红脸的兰瑞杰很气愤,手里握着鹅卵大小的石子。
“你是谁,我是谁?”她头也不抬,悠哉的作画。
兰瑞杰恼怒的眼中出现不解。“什么意思?”
“人是群体而居,不可能遗世独立,也很难做到,敬茶的那天你见过我,你很清楚我是谁。”她照样不看他,专心一致地完成手边的绘图,仿佛他是微不足道的小沙粒。
“大嫂。”他闷声的一喊,很不甘愿。
她佯装勉为其难地抬头看他一眼。“嗯,我是大嫂,你大哥用八人大轿抬进门的妻子,那你呢?”
兰瑞杰握紧手心的石头松开了,丢到一旁,他又变成哑巴了,理也不理人。
“吃过厚饼酥吗?那是一种来自遥远大海那一边国家特有的饼干,用面粉、麦粉加入酥油,再用旋打到起泡的牛奶混在一块,用指尖边搓边揉……很好吃,你要不要吃吃看,你大哥想要我都没给,他馋死了……”
“大哥?”他吃厚酥饼……兰瑞杰想象不出冷着一张俊颜的大哥啃厚饼的模样,他根本不吃饼。
和兰泊宁有三分相似的黑亮眸子透着疑惑,小心且戒备地看着蒲恩静从怀中取出的素青绣帕,洁白手指捏着绣帕一角,轻而缓的掀开一层,然后又再掀一层,露出切成角状的三块栗色……炸饼吗?
看起来像炸过的,可是闻起来没有油味,只有很香的奶味,很像酥饼,但又和他吃过的酥饼不一样。
兰瑞杰不像一般的孩子想吃就拿,他似乎在思考,犹豫自己该不该伸手取食。
“吃呀,反正不吃我等一下也会拿去喂鱼。”她漫不经心的说道,作势要将厚饼酥重新包好,放回怀里。
一见她要收起,兰瑞杰如抢食的花栗鼠,倏地伸出手把包着厚酥饼的绣帕抢走,他只把能吃的甜饼拿走,绣帕则丢弃一旁。
“你喜欢绘画吗?我可以教你。”蒲恩静在地上画了只吐舌喘气的小狗。
生性寡言的兰瑞杰不是那般好亲近,他两眼黑幽幽地看了一阵子,随即一转身地跑开了。
“唉!还是不行,兰家的男人不好收服。”一说完,她自个儿笑起来,兰小弟弟才十岁,哪是男人。
拍了拍裙子,她直起身,眼神略显落寞的看向远方。
第7章(1)
“……来来来,不醉不归,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杯,不喝个痛快不准走,好酒好菜送上来,美人儿呢?非头牌别叫上来丢人现眼,要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才行……快、快去安排,怠慢了贵客你们都别想在这地头上混下去……”
金乌西落、玉兔东升。
江苏城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小得几乎看不清,江苏城内的八大胡同挂起大红灯笼,酥胸微露的青楼女子倚门招手,顶着浓妆艳抹的皮相卖笑,以及一夜尽欢的妖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