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地咬紧牙关,咬得又酸又疼,好一会儿才缓着气道:“久分之地必归一统,今天就算不是寡人起这个头,也有别人会做,你真以为韩王安是个仁君不成,他不过是个贪婪又怯懦之辈,他不战而降,只要能保住王位,他什么不能给?军粮、战马、美人……从民间一再搜刮,无视民不聊生,又是哪里管百姓死活了?!”
“那是因为大王逼战。”
“寡人不逼战,韩王安同样搜刮民脂民膏!至少寡人让赵腾到了南郡后,原属韩国的百姓皆能安居乐业!”
荆轲抿了抿唇,心想他所言不假,但……“大王为了攻入赵国,不惜派人离间,让赵王迁杀了大将军李牧,此等恶行绝非贤君所为。”
“寡人是想要得到李牧,想要赵王迁礼让李牧,谁知道赵王迁竟把李牧给杀了,寡人至今还痛心得很。”说到气愤时,嬴政根本就坐不住,起身团走,又不住地道:“话说回来,一个猜忌贤德的家伙,又算是什么仁君,他根本不懂得惜才爱才!”
他真是有苦不能言,他明明是派人去跟李牧进言,希望李牧可以出使秦国而已,哪来的离间计?都是那群内心弯弯绕绕的臭家伙胡思乱想,硬是给人乱扣帽子,这口气他憋得紧,痛得要命。
“可当初大王灭韩之前,也曾逼韩王安让韩非出使秦国,然而韩非才到秦国没多久就无故病亡……大王,韩非可真是病亡?”
嬴政几乎要呜咽了。
荆轲见他突然走到自己身旁坐下,顿时升起警戒,岂料他神情痛苦地把头靠在她肩上,低哑地道:“荆轲,寡人难为……寡人是惜才的,你就不知道当寡人瞧见韩非的着作时有多么惊为天人,多想将他招揽至手下,好不容易让他来到秦国,好不容易听他说了一席名实相符,寡人大悦想将他奉为上卿,可天杀的李斯竟嫉妒同门,暗地里除去了韩非。”
有谁知道他的苦?只要他看中想带回来当队友的,就被他猪一般的臣子搞砸,累得荆轲都来了,他还找不到队友,还回不了仙境……那个悲啊,真是一言难尽。
要是不看着他,荆轲会认为这不过是他的推托之词,但他就在身边,痛心疾首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不过他说的也有可能,李斯与韩非同拜在法家门下,要说同门相忌,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人是死在秦国,究竟是谁出手,似乎也不重要了。
“荆轲,法家强调不论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就如韩非所重法、术、势,法行而君不忧,臣不劳,民守法。主张黄老之术,无为之道用在君王身上,本意该是指君心难测,不让臣子胡乱揣测,可偏偏李斯那个老家伙却是本末倒置,甚至在朝中结成一派,一个个跟着揣测寡人心思,无视寡人之令……一个朝中皆能如此,何况是天下百姓,唯有严刑峻法才能管束乱世人心。”
荆轲直睇着他在油灯下的黑眸,那慑人的威仪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为民为天下而忧的仁者……她是不是饿慌了,出现幻觉了?呿。
想了下,她回道:“法固然得行,但重典有时却成了官逼民反的器具。”
“那倒是,所以寡人首重军令,违者立斩,宫中同制,必先有法行,才能有所依归,慢慢地推广至天下。”
“如果大王只是想推行法制,其实也不须兴战,只消召来诸王相议,法制亦可在天下推行。”
嬴政不禁笑了。“荆轲,你认为燕太子丹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不是很想坦白,但坦白一直是她的美德。“……混蛋。”
他的笑意更浓。“寡人与他相识极深,清楚他是个卑劣之徒,这种人他日要是成为燕王,你认为燕国百姓会有好日子过吗?”
当然不会有!她也不是替燕太子丹卖命,她只是想救高渐离,不过是想还高渐离当年一食一宿的恩情罢了。
“如今天下诸王皆在观看,楚王负刍守在南方虎视眈眈,就等着秦军落败,而魏王假也不过是个空壳君王,成天耗在后宫里,哪会理会百姓路边哀号。当初本是姬氏天下,却因为诸侯拥兵自重,互相征讨,自立为王,这几百年来一直虚耗人命,寡人可以背这污名一统天下,就盼此后百姓可以安身立命,夜不掩户,就算到时史家皆说寡人只是为成就霸王之名都无妨,名声之于寡人若浮云,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平天下。”
荆轲直瞪着他,脱口道:“妈的咧……”她一定是饿昏了,才会觉得自己完全认同他的说法。
“妈的……什么意思?”嬴政抬起头望着她,好奇的问道。
他知道天下诸国口音皆有所不同,但这妈的一词他压根没听过。
“就……”她艰涩地抿了抿唇,决定将坦白的美德先丢到一旁。“指的是一种加重语气,就好比美人,咱们就说真他妈的美啊!”
“所以你刚刚对寡人说妈的咧,是……”不耻下问中。
“在这个时候代表的就是惊叹……大王,这很难解释的。”够了,她拒绝继续说谎,妈的就是一句骂人的话,就是一句粗俗骂语啦,真他妈的,为什么他们会聊到这上头?
“寡人明白了。”他虚心受教。
当真明白?荆轲头痛地托额,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事实真相。
“瞧寡人聊得兴起,赶紧用膳吧。”嬴政看他膳食没动上几口,赶忙催促道。
见他起身回席用膳,荆轲丢开头痛的话题,思索前一个话题,待吃喝到一半,才道:“天下从事者不可无法仪,行法是种做法,但是大王切记,为天之所欲,止天所不欲。”
他蓦地抬眼,黑眸在灯火下彷似闪过了一道流光,随即抱着食器又走到她身旁坐下。“荆轲,这不是墨家的说法吗?”
荆轲有些惊讶的问:“大王也听闻墨家之道?”
“当然!寡人认为墨家之道也颇有道理,只可惜寡人见识不多,而李斯那老家伙又只会吹捧法家好,其他百家他根本不屑一顾。”
“大王也想听墨家之道?”她难以置信地问。
“想,却苦无人能解,你……来自墨家?”
“正是。”脱口而出的当头,荆轲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瞧她,竟如此疏于防备,要是她给师门惹下祸端,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太好了!何时给寡人说上一课?”
见他心喜若狂的真情真性,她微微眯起眼。传言中的嬴政怎会是如此?忖着,她蓦地想起他方才说过他无心离间,可有心人却做离间解读,这有心人约莫是为了自个儿的私欲才会进谗言。
换句话说,嬴政的恶名要是有人故意造假流传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好比那个卑鄙得近乎无耻的燕太子丹。
但,他要是无恶行,旁人要给他生出恶名也是不易。
想当年她尚在朝歌时,就亲眼见过秦军压境,烧杀掳掠,残虐屠城……她实在不该让他三言两语便动摇,而遗忘了天下百姓之苦。
眼前他的所言所行,说穿了不过是要松卸她的防心罢了,天晓得背后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半垂着眼,荆轲推辞道:“大王身边人才济济,该是……”
嬴政抬手示意她停住。“学问不论身分,也并非得是寡人之臣。”过了好半晌,他叹了长长一口气,才幽幽地又道:“寡人的臣子只要别再胡乱揣度君心就好,别像今儿个后宫闹出的糗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