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是她没一刻安静,才贪他的稳重吧?妮娃笑了出声,哼起在客栈常听见的二胡曲子,半坐半卧地倚在船边,素手掬起湖水,任由湖水自指间滑过,溅起在阳光下闪着透亮晶光的水珠。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嘴角的笑意只有多没有少,如果不是怕翻船,她连鞋袜都想脱了泡水,反正这里只有他跟她。
泥娃横了一眼过去。“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喔?”
燕行依旧一语不发,静默地撑着薄舟,与另一艘客船划出距离,平稳地前进着。
“死老头敢乱瞄,信不信我把你这对贼眼挖出来喂鱼!”客船上一名妇人揪着身旁看向泥娃的丈夫耳朵,像只茶壶般插腰痛骂,其他船客也频频向泥娃投来目光。
泥娃轻拨水面,不甚在意来自客船上的指指点点,但明显感受得出来笑容少了几分璀璨。“阿行,我问你喔,笑是坏事吗?”
“不是。”
“你说笑不是坏事,我也觉得笑不是坏事,可是我却因为笑,被好几户人家讨厌了。”泥娃说来委屈,嘴角却还是有一抹浅显易见的笑意。“我命不好,没爹没娘,上天送我养父养母,却在收留我之后生了一双儿女,几经波折,我最终还是被丢弃了,为了生活还讨过饭呢。每吃一口要来的东西,脑中就会浮现旁人看见我的嫌弃神情,常常边吃边掉泪,那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时不时觉得活下去没意义,不如死了算。
“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想让路过的马车撞死我,结果真有辆马车迎面而来,但快撞上我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念头竟然是我不想死,因此马上转头跑了。事后回想起来,完全不懂我当时在干什么,还险些害了那辆马车的主人。”
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的往事,因为她觉得身边的人承载不了她的思绪,唯独燕行。他所散发出来的沈稳气息实在让她安心,又或许他在急迫之时助她一臂之力,像孤船靠岸终得一处避风雨,因此她甚至有股冲动想拉着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我就想呀,我既然不想死,也不想过以前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我该怎么办?后来我就偷偷跳上了另外一辆载货的马车,让命运决定我该去哪里,最后就到潜龙镇来了。可是我还是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日子不但没有比较好,反而更糟。”
泥娃朝燕行笑了笑,笑容没有一丝苦涩,不禁让他有些意外,甚至怀疑这是她捏造出来,想博取同情的故事。
燕行默默撑船往山峦的方向前进,她没有意思到另一头的城镇,他也不清楚追赶她的妇人是否已经放弃返家,能把她送回相思树下。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搭上他的船,他就不能随意搁下她。
现在日头正艳,他的渡船没有遮阳避雨的棚子,唯一能去的就是靠近伏虎山下,有山荫树影的地方。其间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无法认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待她下船,两人再无交集,何须放这点小事在心上困扰自己?
“你说人走到末路是不是会发疯?我三天没吃东西,凄惨到只能喝沟水,但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笑了出来。结果这一笑,心头竟然觉得轻松。”泥娃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找到了可以放心倾诉的对象,像是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愈讲愈想靠近燕行所站的船尾,但她怕重量不均会翻船,只好乖乖待在原地。“之后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我每天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笑,开心笑,难过更要笑。这世间除了死,没有什么难关过不了。久了以后,就算我不刻意笑,唇儿都是上弦月。”
“嗯。”燕行虚应了声,却不免注意是否真如她所言。
“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泥娃望着湖面倒影,船只滑过划出的涟漪皱了她半张脸孔,但仍然无法彻底抹去嘴角那抹春风。她以指搅弄湖水,直到看不见她的五官才满意罢休。“半年前对我喊这八个字的书生,铁定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我来潜龙镇少说也有六年了,就没瞧见潜龙镇被我笑倒过,结果这八个字一出,我安宁的日子就没了,只要我一笑,镇内男子谁多看了几眼,晚上就多了户人家起口角。平白无故担上了狐狸精的名号,以后谁敢娶我?我看今天回家,我开始练习哭好了!”
泥娃自暴自弃地拍打着水面,偏偏盛怒中的她,嘴角还是向上弯的。
燕行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她哭她笑,与他何干?待船驶到树影下,他便坐上船尾,缠上鱼线,入定垂钓,静候泥娃一句归程的要求。
山峦连绵巍峨,湖泊广阔静谧,水面如镜倒映山景,苍绿翠新,一眼无法望尽,人入此景宛如苍海一粟,渺小无几,燕行却能自成一隅天地,泥娃原本闹腾的脾性就在他这份天地的包容下,迅速地消失殆尽。
泥娃枕着曲起的手臂,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燕行,殊不知她这般大剌剌的表现,其实不得燕行的认可。
“这不是阿媚家的泥娃吗?你怎么在这里?你家老板阿媚找你找到快疯了,还不快回去!”另一艘客船远远经过,船上一名走货商人瞧见了很像泥娃的丫头,确定了老半天,船都快驶离了,才急急忙忙奔到船尾向她挥手。
“老板回来了?这下糟糕!”放着客栈的事不管,她赖以维生的工作可能就丢啦!她可不想努力了好些年,回头只能喝西北风,因此立刻回头请燕行帮忙。“阿行,你快送我回去,天大地大,都没有我老板生起气来可怕!”
第1章(2)
燕行右手一抽,如发丝轻细的鱼线竟然安安稳稳地收进他的袖子里,鱼钩就扣进他袖口如龙眼籽大小的铜环上,左手一翻,长竿撑入湖心,船只缓缓向岸边划行。
泥娃像看见幻影一样,咻咻咻地就换了个场景,眼睛眨巴了好几回,就是参不透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
她敢笃定,燕行一定会武艺,而且是名高手!因为就算捕了一辈子鱼的渔夫,都不见得能学上他这手本事,随便一抽就扎扎稳稳地把软趴趴的鱼线收回袖子里。
“你身手这么好,在这里摆渡实在可惜,我回去再帮你留意有什么好差事。到岸啦,先走了。”泥娃在船首留下身上仅有的几文钱后,随即跳上岸。“我工时长,能来找你的机会不多,有空再过来看看,你可别嫌我烦呀!”
泥娃站在相思树下,笑咪咪地对着又垂线独钓的燕行说话。要不是后头还有活要忙,她真想整个下午都耗在这儿。
“我不收钱,拿回去吧。”他开销不大,每月初船坞人手不足找他帮忙时,来回几趟的薪资就够他用度了。
“这怎么行呢,你摆渡不收钱,难不成要喝西北风吗?我不管你渡人收不收钱,至少我的钱你一定要收,买吃的、买用的,多少能够贴补。你一个大男人,一餐不晓得要吞下几碗饭,光靠钓鱼怎么够过活?”少给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能不收?这便宜打死她都不占。泥娃眯起眼说:“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如果你连这点小钱都不要,我只好当你嫌我给的钱少了。”
她不是害怕晚回去会遭老板责骂吗,怎的却担心他生活困难,为了几文钱与他僵持不下?若非重情重义,在利用完他之后,在说完场面话之后,不是应该要尽快离开?燕行突然有股说不出的麻痒感,像伤口初愈,不知该如何缓和的麻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