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
没多久,这后罩房里,又传来了一个男人可怜兮兮的呜呜叫。
寅时末,赵嬷嬷已在厨房里滚粥煮茶。
她听见开门的声响,看到从后罩房走出的庆莳。
她想起昨夜她躲在厢房外偷听来的事。
可怜啊!这孩子被许了这种婚。
虽然她倔强,总是僵冷的嘴脸不讨人喜欢,但是赵嬷嬷想,多付出些同情、做些善事,还是会得佛祖保佑的。
所以她走出厨房,想要叫住她,说些体面话安慰她。
可她僵住了。
庆莳的身后,竟跟出了个高大的男人?!
赵嬷嬷揉揉老眼,又把那男人给瞧个仔细。是个身材健壮、皮肤黝黑,但五官俊朗的男人,他穿着洗白的蓝布衫,用黑带子束紧腰身,身下着套裤︵注二︶,长辫子环在脖颈上,一副就是干长工、做苦力的模样。可这王家除了请她赵嬷嬷外,没再请其它的仆役了。这庆莳的房里怎会有这样的男人?
难道是偷汉子?!
天!
亏她还觉得她可怜,要被她爹娘用三家分号卖掉了……
这么一想,赵嬷嬷收起她的佛祖,披上了礼义廉耻道德心,气冲冲地正要叫住她,没想到庆莳就自个儿转过身来,笑脸迎人,好像早就知道有人会叫住她——而且也非常期待有人叫住她似的。
「早,赵嬷嬷。」庆莳笑说。
赵嬷嬷一愣,哟?何时见人会笑啦?偷汉子偷得那么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真是要不得、要不得,在告知夫人、老爷前,她一定要好好说她一顿!
她举起手,正要指指点点的时候,庆莳抽出了一张纸,横在她的指头前,任她指着、瞪着……
赵嬷嬷不识字,不过倒是认得,那红红的纹路是人的指印。这是一张合同?
「赵嬷嬷,跟您介绍认识一下。」庆莳说得流畅、说得得意,下巴还翘得高高的。「这是我昨日聘请的长工,他叫梅岗,今日起开始为我工作了。」
赵嬷嬷傻愣愣地听着。
像是怕赵嬷嬷忽略似的,庆莳依然高举着那张合同,大着声说:「唉,存足了钱,总算可以过过被人服侍的生活,不必再累得像狗一样。啊!不打扰赵嬷嬷了,赵嬷嬷忙。梅岗,我们走吧!给我好好干活,干不好的话,赵嬷嬷还有娘可是会修理人的。」
「好的,庆莳。」梅岗被庆莳瞪了一眼,赶紧改口:「是的,小姐。」他拿起装了大小锅具的竹篓,又到厨房里随意扛了把短凳,出来时经过赵嬷嬷面前,他欠个身,很开朗地笑道:「赵嬷嬷,以后请多多指教。」
从头到尾,赵嬷嬷没说什么。不过看到梅岗露出白白牙齿的笑容时,连她这样的老婆子,都会不小心脸红。
真是又俊又亲切的小伙子啊……
◎注二:套裤,一种没有裤裆的胫衣,长度从小腿到大腿,上宽下窄,裤脚紧裹,使人行动方便。大腿处有开衩,着时用细带系结于腰上。
第3章(1)
大栅栏街南头的同乐堂,是卖药的。后娘有温病,都要吃他们家的安宫牛黄丸来治。庆莳每隔一阵子,都要来这儿为后娘取药。
但每回来,这同乐堂的伙计都会刁难她,只因为庆莳总赶在店铺还未开张的时候来买。要想在后娘起床前拿到药,总得好好求这伙计一番。
还在卸门板的伙计一脸坏笑,看着庆莳朝他走来。
庆莳说:「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
伙计对她爱理不理。「等我卸完门板再说。」他每回都这样对她。
庆莳也朝他一笑,可开口却是唤了一个他陌生的名字。「梅岗。」
伙计一愣,这才发现庆莳身后还跟了个男子。
这男子背上是满篓的煤,怀里还抱着大小陶锅各一只,除此之外,他的肩上还扛了一把小短凳。
庆莳说:「卸门板。」
「好。」给庆莳一叫,这男人应了声,来到她身旁,将小短凳安好,好温柔地说:「庆莳,歇个腿吧!」然后又把陶锅放到了地上,从袖里掏出了个纸包,打开递给了庆莳。「来,吃个糖火烧,我很快就好。」
眼看他把庆莳护得像宝似的,伙计嗤了一声。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白牙。「请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不包金箔的。」
同时替他卸下了剩余的三面门板。
「还不到营业时间,我还要扫地。」伙计抱着手,朝台阶下的雪地努了努嘴。
「雪要全清到道路两边,那可是很伤手的,瞧,雪多到连车痕子都埋了。伤了手,哪能替你们拿药?」
傻子都能知道他是故意刁难。但梅岗只是看了看,回过头依然笑容满面。「没问题,你进去办事,出来就好了。」
伙计被唬住了,他看向庆莳,庆莳一边得意地瞧着他,一边喜孜孜地嚼着那热腾腾、浓芝麻多得都流到手边的糖火烧。
他斜着眼,哼一声。「好啊!大话吹破了牛肚皮,小心人家说你王庆莳带了个骗子来,还成天和骗子鬼混。我告诉你,我一状就告到你后娘那儿去!看你怕是不怕?」
庆莳只是淡淡地回应。「随你。」
伙计还是不屑。他先进铺里张罗,等着一会儿出去看笑话。
在里头,他隐约听到了普通的吸气、吹气的声响。
接着是庆莳的欢呼。「干得好!梅岗,有你的!」
伙计随便包了包药,便好奇地走出去看——一看,他瞪凸了眼睛。本来铺前的道路上都是雪白的,他不过是进铺里包个药,这路竟像经历了春雪融化的时节,好久没见的黄泥土地竟在向他招手?
梅岗走到伙计的面前,微笑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里,顺道很好心地提醒着嘴巴闭不上的伙计。「王记油铺,请记得记帐,谢谢。」
忙了这会儿,庆莳电刚好把那拳头大的糖火烧给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尘,站了起来,对伙计哼了一声,便潇洒走人。梅岗把大小陶锅带上,又扛起了那把小短凳,紧紧地跟着庆莳走了。
看着那小心翼翼的大身影,伙计觉得好不搭。
为了确定雪真的不见了,他还下了阶梯去看,没想到一踏下地,就结实地滑了一跤,因为泥土地像是刚不过倾盆大雨似的。
后来听一个刚巧路过的叫化子说,那长工装扮的男人,只是摊开掌心,轻轻对着那路吹了口气,才眨眼时间,雪就全化成水了。
看到铁门胡同的豆汁儿摊,照例大排长龙,梅岗把小短凳安好后,有点懊恼地说:「可能要排好久。」
「是啊!去排吧!我等你。」庆莳坐在小短凳上,挥挥手要他去。
梅岗静静地看着庆莳。庆莳问:「怎么了?」
「怕你冷。」他说。原来他懊恼,是怕她冻着了。
梅岗想了下,又在袖里掏了掏,这回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铜手炉。「拿着。」
庆莳歪了嘴巴,拉拉他的袖子,空空的。「你那袖里还有什么啊?」说到刚刚吃的那糖火烧,也不知是他从哪儿变来的。
梅岗笑笑地说:「一切让庆莳幸福、快乐的东西。」
庆莳脸红,接过手炉后就开始赶他。「赶紧去啦!娘快醒来了,我们得快点回家。」
「喔!好。」梅岗应道,排进了买豆汁儿的人龙里。
庆莳拿着这热烫的手炉,坐在凳子上等。
她的手,有十年没这么暖过了。因为这暖热,让她笑了,笑得很满足。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被人这么呵护着了。
不过,她这笑没持续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