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坐着,是站着的,站在一个女人背后,那女人坐在他的位子上,提笔写字,而他靠在她身后,品读她的作品,那画面安宁和谐得……让人恶心……
她想吐!
黎育岷放下白玉纸,抬头一发现她,眉心紧蹙,那个表情叫做不欢迎,叫做被打扰,叫做生气!
“怎没让人进来禀报?”他的口气淡淡的,不见喜悦。
童心气乐了。
禀报?好让奸夫淫妇有所准备,好教正室嫡妻看不到半点暧昧,好使别人以为她多疑多心善妒?转瞬间,她的心情成了泼妇,只不过理智没让自己的嘴也变成泼妇。
敛去思念,敛去欣喜笑颜,童心强压胸口突如其来的疼痛,高高地仰起下巴,转身把门关上,背过他们时,她狠狠咬住下唇,不允许自己懦弱。
低下头,她对自己喃喃暗道:“别急、别怕、别慌,你可以的……”
看着她,黎育岷知道她在暗念什么,他有经验的。
当她回身再次抬头,脸上又能挂起虚伪笑容,就像过去面对强劲敌手那样。
“这位姑娘是……”
走近,她把对方看个清楚。很漂亮的一个女子,小家碧玉,眼睛不大,但柔和似水,五官不突出美艳,但安排在一处儿,有着令人说不出的舒心爽目,她浅浅一笑,露出贝牙,恬淡笑意把童心的狰狞比到八百里外去。
“她是卓姑娘,父亲是致仕的卓大人。”
“卓姑娘光临寒舍,婆婆怎么没招呼?”
让一个男人来招呼姑娘家,会不会逾越了?黎府不是处处讲礼,把规矩看得比天高的书香世家吗?名誉呐,孤男寡女的,传出去还要不要名声?
“卓大人致仕回乡,卓姑娘已过及笄之龄,便托我在京城为卓姑娘寻一门好亲事。”
所以呢?寻不着便自己收用了?趁着妻子不在,花前月下红袖添香水到渠成,到时她不认也不成?反正现在闹和离已经来不及,五成股份已经落入皇帝口袋里,她总不能叫皇帝吐出来。
“是吗?需不需要我为卓姑娘费点心思?我挑丈夫的眼光还不错的。”说完她向黎育岷投去一眼,这话里有十分恶意,就算卓姑娘听不明白,她的表情眼神也写得分明。
“童姐姐,你别多心,我与黎哥哥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够了没啊,又来一个喊她童姐姐的,怎就那么多人喜欢当她的姐妹?
深吸气,强压狂怒,原来自始至终不是他们逾矩而是她多心,原来这时代的女人出门赚银子会败坏名声,孤男寡女关在一起却无碍名誉。哼,她真想为这两套标准拍手。
“玉禾,没你的事,你先下去,我和她谈谈。”
黎育岷对卓玉禾温柔一笑,那样的笑脸是童心熟悉的,本以为是自己的专属权利,原来……并不是。
吞下口水,她突然发现连吞咽都变得困难,好似她吞的不是口水,而是沉恸、是委屈、是夹杂着无数情绪的怪东西。
千把万把刀在她心口不断戳刺,千支万支利矛齐齐用力,好似非要把她的心斩烂捣成泥方肯罢休似的。
卓玉禾点点头,她与黎育岷眼神交会,像是有千百句话要说,最后黎育岷给了她一个安心笑脸,亲自把她送到门口。
童心又想吐了,这样难分难舍?
既然分不开就留下来啊,反正这里地方大得很,多站几个人也不打紧。
反正她不是习惯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把自己逼入牛角尖的人物,她喜欢开门见山、喜欢阳谋、喜欢面对面交锋,她不怕的呀,即使他们合力联手,她也不见得会屈居下风。
恨恨别开头,她不看两人眼中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模样。
难怪世人都说宁愿相信世间有鬼,也别相信男人那张破嘴,她和多少男人交锋过,紧紧地把这句话给拴在心头,于是一次次取得压倒性胜利,却没想到,她信了一个男人的承诺,相信到可以为他放弃一切,相信他会为她专心温柔……
哈哈哈!天大地大的大笑话!她这个愚人,笨到令人发指,蠢到罄竹难书,她从没这样看不起一个人过,没想到第一个被看不起的居然是自己!
门再度关上,黎育岷缓步走到她跟前,他拉起她的手,低声道:“童心,我们谈谈。”
“好啊,谈谈。”她甩开他的手,痛恨他脏。
“卓玉禾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姑娘。”他一开口就是为卓玉禾说话。
“哪种?趁火打劫、掠夺人夫、戴上温柔面具行虎狼之事的姑娘?”童心,开口就毫不留情。
“批判她,不会让事情改变。”黎育岷正起脸色,怒气上扬。
很好,他站到卓姑娘那边了,也是啊,温润和顺、纤弱如柳的卓姑娘,不好生维护,若被她这把利刀子给伤了,教不教人心疼?
“好,我不批判,我只提醒,你承诺过的,不纳妾。”那么大一笔嫁妆呢,换个一夫一妻不算过分。
“她是个好姑娘,我不会让她当妾。”他正色回道。
“所以呢?当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你不怕我心狠,哪天你上朝,我就把她活剐了?”她慢条斯理地坐下替自己倒杯水,慢慢把玩杯盏,看着里头的茶叶在淡黄的茶水间浮沉,像她的心似的,上上下下翻腾。
他摇摇头,在深吸一口气后,缓声道:“童心,我们和离吧。”
手上的杯子随着他的话跌落,铿锵一声,砸在青石地板上,碎成无数片。
轰地,山崩!她被滚落的石头砸个正中,鲜血四溅、脑浆迸裂。她终于知道心碎是什么声音,是杯子掉在青石地板上的声音。
她曾经有过千万个想象,可所有的想象里,都没有如今的场景。
现在他说和离……说得轻而易举,像被谁狠狠掮了一个大耳光似的,她的脸热辣辣地疼痛着。
为卓玉禾,他不要那一大笔嫁妆?三百万两还没有全数进袋呢!
她该感动两人情深意重,再大的财富也替换不来,成全这份天地间难得的爱情,还是该好好地嘲笑自己的心?
喜欢?哈!
思念?哈哈!
承诺?哈哈哈!
她真鄙视童心!鄙视她心急火燎把品味轩送出去,鄙视她卑躬屈膝跑到他跟前献殷勤,鄙视她想对他说:我决定了,要用全身的本领当你的好妻子。
结果……趁兴来、败兴归,爱情,转个头,烟消云散。
起身背对着他,深吸气,她想哭、想生气、想咆哮,可是不行,这种时候哭闹只科让自己面目可憎,无法解决事情。
她应该理智,别让嫉妒冲昏头,她必须冷静、必须好好想清楚,事情绝对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
她相信男人会见异思迁,她理解旧人不如新人,她同意多数的男性都喜欢尝鲜,但是不会这么快,不会在她离家短短一个月内发生,就算发生,她敢保证,以他的手段,绝不至于处理得这么粗糙。
若他与卓玉禾真有感情、无法拆散,应该会由婆婆出面安抚自己、说服自己,接纳卓玉禾的存在,而不是让他这样不管不顾地提出和离,又不是要拚个鱼死网破,哪里需要这么用力,何况黎家不是很重名声吗?
所以……肯定有什么原因,并且原因大到让黎府长辈不愿意出面,却由他来向她提出和离。
别急,好好想想,她定能找出理由来解释他的行径。
她强忍心痛,强忍突如其来泛滥的哀愁,她再次缓慢转身、再次缓慢为自己倒一杯茶水,然后,强忍双手的颠抖,缓慢地将杯中茶水喝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