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交迭的双唇传来咸味,南若临一顿,并未停下,只是给予最不掩饰的一切,低哑着在她耳旁道:“晓笙,你还在,好端端的还在。”丽眸睁大。
他就为了这个吗?为了告诉她:她的世界消失了,他的世界里还有她。
她走进去了,存在着,在他眼里,在他臂弯中。
纪晓笙还在。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她看不见没关系,看不见自己没关系。
所有人都还看得见她,他还陪着她,她也陪着他,这样就好了,很好很好了。
她当真哭了出来,耳边低柔声调一遍又一遍地哄。
不知自己酿出了多少泪,只知道那些泪没一滴逃过他薄唇没一滴刺寒她颈子。
第8章(1)
往傅云山路上,因为身旁男人稳稳地在,心安之下,纪晓笙也越来越能接受丧明。
这日行到山腰,大伙找了个空地暂歇。
“红玉呢?”
“我让她去前头借水了。”
“啊,那……那……拐杖,把那支备用的拐杖给我吧。”
“晓笙想做什么?”
她欲哭无泪,夹紧腿,快守不住了。“……解手……我要解手啦!”
南若临轩眉,见她慌张,撇头微笑,把人带到草堆。
“你、你转过去,不准看!”
“我不看。”很君子地旋身回避。
她悲凄地撩裙蹲下,正想毕生面子毁于一旦,耳际竟听到自己身子传来“噗”的一声。
天啊!哪时不挑,竟在这当儿有便意!
“可要草纸?”南若临非常体贴地问。
“……好,劳烦。”羞耻地伸长手,果然纸就塞来。呜,她的里外面子,呜……
回去时,她趴在他背上哭。
他笑,笑得她都感觉到那胸腔震动。果然,她是个大笑话……
“这也没什么,就与人要吃喝一样,何况你身上每寸我都瞧过,何必还怕我看?”
“不一样啦!”最丑最臭的模样啊!被最在意、最想美美被欣赏的人看光了,这样她以后拿什么脸面对?拿什么姿态诱惑他?呜……
南若临又笑,丝绸般的醇嗓慢道:“咱们所在之处,下头有片浅坡,与三歧坡那儿挺像。坡上有观音草、兔儿菜、紫牵牛,还有白蝶。在你右侧,远远两座山底的黄褐城镇,是咱三天前歇脚的地方,再过去两座山后隐而不见的,便是京城。”
“咱们离京很远了?”
“离得越远,回去日子越近。”越远,她就越有希望。
翌日,他们到傅云山底,找常上山的猎户指路,进雾村时路奇险,车过不了,马不好控制,只能步行。
起初纪晓笙让南若临牵着走,但随着她被枝藤绊倒三次又险些踩着青蛇,他便再也不让她沾地。背着她,他步履稳健踏过每颗石头、每寸乱草,偶尔她会依他指示帮忙拨开树叶,但大多时候,她都是闲散的那个。
她下颚靠着他颈窝,往他脖子一抹,果然是汗湿。“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
“你方才也这么说,问十次,十次都这么说……”
他清脆笑开。“那是因为你不到一刻便问了十次。”
哪有!她明明隔很久才问!
“哥哥放我下来啦,休息一会儿再走。”
“快到了。”南若临以眼神示意猎户继续前行,再摇头,让铁石连帮忙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都看不见,他又执意背负,纪晓笙只能无奈地待在他背上。
一到雾村打听,却得知牛大夫已离开药铺,眼下住在更远些的山里。
于是,她只好又心里淌血地回他背上,继续漫长如年的路途。
牛大夫每年到傅云山不为采药,而是为了见女儿。
一间茅草屋,屋后三两棵绿竹,屋前一园菜圃,这便是牛大夫家。
红玉三敲门,屋里传来闷声,许久才有人来开。
应门姑娘拄着拐杖,年纪约莫十五,一身蓝袄粉华裙,容貌秀巧,可惜光用眼角瞧人,看来颇难亲近。
“请问牛大夫可在?”南若临瞅过那姑娘残疾左脚,脸色未变。
姑娘不回应,回身便要关门,忽地一个农夫打扮的老头从绿林里跑来,他浑身沾满黄土,方才正在耙地播种。
“穗儿!怎么啦?这几位要做啥子?”
那姑娘不吭气,南若临径自提声:“牛大夫?”
“嗳,俺姓牛,可俺不是大夫。”
“牛大夫!您别不认啦!这几位是我给带上山的,您不认,他们可不会给我后续款子哩!”猎户粗气嚷嚷。“您乖点,下回我给您多送一只兔子如何?”
“穗儿爱吃兔肉……”怯怯看了看女儿,年轻姑娘却瞪过客人,甩门进屋。“俺、俺还在外头,你别落锁啊!”
“哥哥,牛大夫父女关系不好?”
“咳,应当不至于。”
牛大夫嘟嘴道:“俺、俺家穗儿虽然没娘,但可乖巧,可……可敬爱俺了!”讲着讲着,竟骗不了自个儿,哽咽起来。
“呜呜……俺今年回来来、前年回来、大前年回来,俺的穗儿都没跟俺说半句话啊!呜呜……”
“牛大夫是每年离家太久,让穗儿姑娘寂寞吗?要不然……唔,还是因为您让穗儿姑娘没了娘亲,她才气您?”
“晓笙别胡思乱想,牛大夫岂会……呃……”南若临温儒脸皮抽了抽,因为牛大夫正赖坐地上嚎啕大哭。
“呜……相反!相反!是那女人让穗儿没了娘!她跑了!跑了!俺做了啥歹事?俺给她种草药,给她养颜,给她补身子,她拿啥回报俺?跟个打猎的跑了!打猎的——”倏地,质朴的方脸扭曲,眼眸充血,霎时就往猎户扑去。
猎户侧身躲过,但脸上仍被抓出血痕,不甘地扭头一啐,反手压制住牛大夫。
牛大夫凄厉猛嚎,狂扭暴转,猎户一时竟扣不住人,刚松手便又遭施暴。
“铁石!还做什么!别傻看了!快来帮我分开他俩!”
“啊……啊。”铁石立刻加入战局,两手各揪一个,再朝极欲挣扎的牛大夫身上点麻穴,至于那猎户,右耳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呼!呼!俺哪不好?俺哪不好?你婊子跟个猎户跑!猎户!”仍是暴怒。
“……先把牛大夫绑起来,要不麻穴失效可就麻烦。”南若临下令。
红玉拿绳来帮忙捆,门又碰地打开。
“老家伙是我的!”牛穗儿咬唇怒目走来,恶狠狠的模样不输她老爹。
闻言,纪晓笙心里生突。她自小与爹娘极亲爱,难以想象世上有人如此称呼自己爹爹。正当觉得不妥,牛穗儿又道:“你们都滚远些!到后头小屋子里去,别来扰乱。”
“牛姑娘……”南若临正要说不妥,那猎户就对牛穗儿发难。
“丫头!你爹把我耳朵咬成这样,你瞧着办!”
“发狂症咬你的又不是我,等我爹爹清醒了,你自个儿找他算账去。”
“你——好你个父女俩!果然都是疯牛!”
“你嘴巴干净点!”手一抬就往人脸上扫。
南若临拦下牛穗儿,清目直视,希望她交给他办。
“哼,多事!”牛穗儿撇头,不理猎户,走向自家老爹面前。
南若临才给完银子安抚猎户离开,回头又是一惊。
牛穗儿拿条两端有钩的金绳在牛大夫周身绕了圈扣住。那绳说也奇怪,像活物似由松垮缩成贴服,随人呼息略有松弛,不至死紧,却也绝不能再妄为。
牛大夫还认不出女儿,把她臭骂几回,不久疲乏,声才小下来。
“哼!”牛穗儿掉头回屋,关门落锁。
众人静默,看那女儿走掉,为人父的闹完一场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