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立刻回台湾一趟,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对不起,布利萧先生,我得暂时请个假。”
“回去吧,不必担心,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布利萧先生替她取来风衣与提包,给予拥抱与抚慰。
命运的安排总是仓卒得不让人有任何防备的机会,任你再跋扈,再不可一世,皆要跪倒在它的脚下,任其摆布。
下了出租车,菲菲带着方才路上添购的行李箱,隐忍着泪不肯落下,返回小公寓,她站在熟悉的位置,愣忡地张望。
她先看着前两天和夏尔同坐的软呢沙发,再移动脚步来到厨房,幽幽望着今早与夏尔共进早餐的长桌。
这里,是夏尔一手替她构筑的避难所。
关于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些盲昧、只看表面不察事情真相的恶毒指控,梦想遭人侵占的难受和煎熬,全都阻挡在外,进不来。
这里因为夏尔的存在而坚若堡垒。
全是因为他,美丽又孤独的夏尔,她渴望守护的悲伤独角兽。
不,不行……此时此刻不是眷恋犹豫的时候。菲菲拭干泪痕,转身返回已成为她小小天地的客房。
将行李箱平摊在床尾,她迅速拉开乳白色的壁柜,不料,一柜满满的回忆迅速倒落在她身上。
吊在左手边的,那件枫红色洋装,沾满了与夏尔一起在街灯下共舞的记忆,再过来,那件染上各色颜料的伞状风衣,则是夏尔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菲菲咬唇闭起泪眸,动作僵硬地将一件件衣物卸下,胡乱塞进行李箱,间接的将两人之间最私密甜美的回忆,叠成一箱甜蜜又苦涩的记忆行囊。
她拖着重得快压垮馨躯的行李,竭力不让悲伤的情绪留下来,扳动门把。
“夏尔,难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吗?”
夏尔伫立在大门后方,与门外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冰冷的对峙。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需要你的探望。”
透过门缝,菲菲隐约看见他握在门把上的手青筋浮冒,几乎将它捏碎。
菲菲迷惑的略偏着头,换个角度,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容貌。
站在公寓门外的,是一位高雅的妇人,她体型纤细,一身低调的香奈儿套装,盘成法式发髻的一头金发光彩耀眼,合宜的薄妆,勾勒出白种人的深邃轮廓,鲜红的丰盈嘴唇透着一丝诱惑。
她扬起浓密的长睫,深深注视着门里的夏尔。
那种目光实在太过……太过眷恋、太过渴望,强烈得近乎扭曲了高雅妇人该有的礼貌和矜持。
“夏尔,你怎能一句话都不说,就擅自跑来巴黎?你知道我们在美国有多着急吗?米克为了找寻你的下落,动用了大量人力,我们甚至聘请了征信社……”
“我们?”夏尔冷冷打断妇人心慌的告白。“你确定米克还想见到我?”
“当然呀,你是我们的孩子……”
“领养来的孩子。”他嘲讽的加上注解,故意撇开视线,躲避妇人异常执着的殷切注目。
当初,夏尔和毫无血缘关系的楚宁成为名义上的姊弟,却在楚宁为了脱离悲惨身分的磨练过程中,将他彻底遗弃。
那个曾经承诺永远不会放开他的女人,出于自私,绝情的抛弃了他。
此后,他又回到社会局被重新安置,直到让一对生活优渥的德裔美籍夫妇领养。眼前的金发美妇正是他的养母,他原以为,一心渴望的疼爱终于能够实现,结果得到的却是……
“但是我和米克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啊,夏尔,你不要对我无动于衷,我知道你依然还在意那件事……”
“够了!”夏尔象是蓦然惊醒的兽,怒意勃发,蓝眸恶狠狠地抗拒着妇人的哀求。“我不希罕你们的爱,我也不想当你们的孩子,我从来就不属于你们!”
“夏尔,我是那么的想念着你,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态度拒绝我?”高雅妇人轻声掩面而泣,顺势将身体偎近夏尔的胸口,过分亲密的诡谲暧昧正发酵着。
“请你离开,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亲爱的母亲。”夏尔漠然的别开脸庞,冷酷地驱逐她。
不知因何,菲菲听得出来,他语末的那声称呼格外讥讽,象是刻意提醒着妇人,别越过虚构的亲情界线。
难道……
“噢,夏尔、夏尔,我的夏尔,我确实是对你做了很多……世俗的眼光无法理解的事,但那是因为我深深爱着你呀!”
“是啊,你的爱,就是把一个渴望获得母亲疼爱的孩子拉到床上,让这个可悲的孩子背负乱伦的罪名,遭受众人唾弃与舆论指责,然后自己躲到丈夫身后,伪装成一个无辜受害者──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爱?”
房门后方,意外成为窃听者的菲菲为之震慑,松开淌满冷汗的手掌,紧紧捂住双耳,不敢也不愿再往下听。
她瞠着双眸,彷佛一瞬间丧失所有知觉,木然的转身,发凉的背沿着平坦的墙滑蹲下来,将脸埋进曲起的双膝间,放任散乱的意识被复杂的翻搅情绪淹没。
妇人逾越道德与伦常的骇人告白,透过门缝断断续续的传来,逼得她必须将双耳捂得更紧,才能遏阻那些可怕的话语飘进耳里,已经溃散的心神彻底被击碎,无法汇聚。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选在夏尔最需要她的此刻?
菲菲撑开颤抖不止的眼皮,波动剧烈的心浮沉不定。
对不起,对不起……如今,她已无法如愿守护着他。
直到间断的争论声趋于平静,始终紧捂着唇不放的泛白小手缓慢的滑下,哀伤的大眼直睇着行囊,确认收藏在里头的美好记忆未曾遭受污染,她才能一并安心的携走。
这一离开,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何时是归期……
菲菲费劲的拉起行李箱,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放轻了足音,步出房门,看向另一头的主卧房。
在那扇门的后方,夏尔正躲在房里,独自吞忍痛苦,默默舔伤。
“夏尔,我走了……再见。”反覆抿咬的苍白嘴唇张合着,含糊地告别。
于是,菲菲驼负着最沉重的忧伤,一如秋季无声无息的降临,杳然离开了夏尔替她构筑的小小避难所。
她一离开,曾经是灵魂相系的私密空间,开始瓦解崩裂,支离破碎。
哪怕是再轻微、再难以细察的举动,只要是来自于菲菲,夏尔都能感觉得到,那是命运式的召唤,宿命式的连结,难以言喻的灵犀牵引。
夏尔站在房门后,打开门,望穿寂静如墓室的客厅,越过这段距离,来到余留着野姜花香气的客房。
这里已然空荡荡。
她走了,未留只字词组,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甚至连一个微乎其微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关于菲菲的一切,彷佛是一场夏日春梦,虚幻而美丽,纯真而不实。
现在,他被迫从这场美梦里醒来,醒得狼狈不堪,醒得粉身碎骨,醒得宁愿死去也好过睁开双眼面对真实的空虚。
他的胸口只剩填塞不满的黑暗空洞。
他猜想,菲菲必定是听见了肮脏污秽的恶心事实。
他猜想,菲菲对他的容忍限度已然抵达临界点。
他猜想,菲菲终于决定弃守对他的感情与执着。
所以,梦不得不醒……不,不对,他从不作梦,从不!
这只是一场过于投入的游戏,荒腔走板,脱离了他原有的规则与习性,彻底失控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