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等等我。”敏儿急得弹跳起来,小碎步跟上,相距两尺路,不敢贴得太近,怕又惹他不快,可是看见他几步路走来已是满脸苍白,冷汗直淌,她又是焦乱,又是舍不得。
他一脸痛苦,却还是执意走回太虚殿?真傻,一身伤,回去哪儿,还不是又让那些臭道士欺辱。
“尹宸秋,你真的打算要再回那座破殿?”
“我的事,不用你管。”行走的速度逐渐缓慢,他踽踽独行,咬牙切齿,粗嗄的嗓音拒绝她关心的柔问。
“可是……我们说好了,往后只要你一有空闲就会来找我,难道你说的话都不算数?”
失落的轻声抱怨成功的拖住一去不回首的瘦影,暂缓血迹斑斑的步履,斜摇晃动的昂藏身躯僵硬,蓦地侧过身子,痛恨自己为何在昏迷之际管不住一张嘴,信口许诺。
他阴沉的横睨着她,良久,松脱咬紧的齿根,百般不情愿的开口,“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答应你的承诺也一定会做到。”
“真的?!你没诳我吧?”
“没有。”他愤怒的瞪大眼,回得又硬又涩。
轻盈玲珑的倩影欣喜的靠近他,伸出纤白食指,遥比天边皓月,稚气未脱的笑说:“那你要向王母娘娘起誓,让她给我当证人。”
他捺着性子,茫然无焦距的仰望繁星,吟唱一般喃喃,“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答应你……
无心的承诺,从僻冷陡峭的融霜雪峰一路顺随风声吹落拆散,断断续续的阴郁音节支离破碎,拼不完全,彷佛是一首悼念着什么的哀伤曲调。
直到忘了是多久之后的后来,她才恍然明白,碎了的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信念。
第2章(1)
“姓尹的小子在哪里?”
晌午时刻,众人齐聚偏厅进膳,席间,有人闲来无事凉薄的提问。
有人摇头,啧啧说道:“还能在哪儿?干完厨房的活,自然是磨朱砂去了,再不然,肯定是让裘师兄带在身边,一块上不冻泉去挑水。”
“天师真的要让他留下来?”
“是真的,昨儿个南海来的张师兄确确实实听到天师亲口答应姓尹的小子能继续留在太虚殿,可前提是,他不准再开口闭口便是捞什子白茅道,也不许他再穿那身丢脸丢到十八地狱都嫌不够的道衫。”
“不会吧?天师究竟在想些什么啊?尹宸秋那小子根本是蠢材一个,怎么骂、怎么罚就是死脑筋,不肯变通,天师留他下来,根本是替众人找麻烦。”
“天师他老人家自有定夺,多说无益,与其有多余的心思搭理别人的闲事,倒不如早些学成出师,早些下昆仑,名震八方,呿……”
昆仑,度年如一日。
习术炼丹,画符练剑,养灵欲仙,镇日复习的课题不脱这数样,只是贯彻实行的人多,但彻底体悟的人少,有人这么一待便是到老命终,有人则是半途馁弃,永不再作成仙大梦。
他日日许誓,不成顶尖,宁死不休,将所有的屈辱吞忍于腹内,皮肉发肤之伤当作修行必经之苦。
时间是痛苦的累积历练,等他出师之日,便是所有人的灾难之日。
“动作麻利点,不冻泉的水可是昆仑最神圣的甘露,半滴都浪费不得,你挑好这桶后,先送进殿内让天师取用,然后再把其余大桶注满,之后送进偏堂,听见了没?”裘姓道士指使一阵,伸个懒腰,轻蔑的讥讽,“我看你那副刚正不屈的样子就想笑,做人做得这么虚伪,你不累吗?咱们习术之人求的是修炼成仙,不是讲求正义傲骨,连最简单的御鬼术也不会,还敢上昆仑求道,自己都不害臊。”
瘦长的身影利落的重复汲水倾入桶内的呆板动作,吃重的活干起来毫无停顿歇息。
不过短短半年,他的身高益发拔长,体魄也因为这段时日受尽磨练而精壮阔实了许多,站挺了腰脊都要高出众人一大截,再也不复当初上山时的薄弱。
“该不会是偷吃了什么丹药……”裘璟边估量边咕哝,察觉他侧眸回睐时,蓦地愣了下,那太过峭深的眼色冷不防教人哆嗦,为了掩饰心慌,忿忿大喝:“还瞧什么瞧?!快把水挑好了,回去磨朱砂,干点芝麻绿豆大的活也要我来盯梢,真是浪费我的气力。”
尹宸秋寒目凝睇裘璟将所有的工作发落、推诿给他之后,像个没事人掉头就走,不禁冷声嗤笑,“作恶作得如此不堪猥琐,也令我想笑。”
传说昆仑不冻泉便是人间瑶池,素有育化雪峰万灵精兽的仙泉之美称,上昆仑学道,一方面是求能更接近天界,一方面是这儿物物皆灵显,不冻泉便是至要其一。
四季不冻的活泉,冰寒彻骨,浸入水面下的双掌旋即冻得红肿刺麻,不消片刻,两只肘臂已是冷到没了知觉。
明艳天光,万籁争鸣,他凝望平静无波的湛湛泉水,双手掬起甘霖,俯身欲饮。
“哗。”
一双月牙色泽的柔荑越过宽肩,覆上讶然双眸,伴随熟悉的兰香冉冉袭鼻,一个闪神,掌内的甘泉渗透指缝,流回泉中。
他臭着脸扒下遮眼的素手,冷冷看着前方,“我说过,不准你一声不吭就出现,你把我说的话都听到哪里去了?”
敏儿莲足迅捷的钻到他的身侧,搓掌赔不是,“对不住嘛!我只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时兴起,想吓唬、吓唬你……”
“我今天没空陪你玩。”
“我知道。”一身粉黄色纱裙的敏儿噘起小嘴,闷闷的瞪着那十多个等待注满的水桶,“他们又欺负你了,是不是?那姓裘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明明是他的活,偏要扔给你做,根本是欺人太甚。”
尹宸秋不予回应,重新捧水欲饮,不料,薄唇方碰着清澈凉意,便给一掌拍落。
“你做什么?”他怒瞪一再阻挠他饮泉的灿笑容颜。
“这水很凉,喝了会闹肚子疼的,况且……”她略带神秘的抿润朱唇,扯过一只冻红的手臂,似拉似牵,“来,你跟我到一个地方。”
“别拉我……你想带我到哪里?”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敏儿半推半拖,带领他直朝不冻泉东侧走去,沿着曲折弯道,绕过尚未消融的冰丘,她似乎对昆仑的地形很是熟悉,不时遥指这儿那儿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草鸟兽,辽远空寂的千山万壑回荡着她的笑语,将枯燥的风景点缀了融融春意。
不畏雪峰酷寒的她总是一身质地薄软的黄衫,任由长发散飞,摘一蕊桃花饰在耳后,花瓣绮艳蕾红,衬映她灿烂的笑靥,宛若无忧无虑的仙子,总是在他失神之际冒出来,全然猝不及防。
“哪,你看。”敏儿倏地推了冥思出神的颀躯一把。
尹宸秋眯起眼眸,横了甜美笑颜一眼,踩过遍地虎爪耳草,两处冰丘交界处凝聚大量冰椎,当融冰时,自然汇成一条泉河,流入矮陷冰丘,经年累月,逐渐形成冰晶圆湖。
他蹲踞而下,伸手泼弄一池清流,触发荡漾涟漪,须臾,红肿刺痛的感觉渐渐舒缓,诧异的再探入另一手,原先左掌虎口处的淤青淡退,大大小小的旧时伤痕几乎同一时刻消逝。
“这……”他被这般奇景震慑得不能言语,偏首,愕瞪身畔笑吟吟的黄衫少女。
“怎么样?我就说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碍眼的伤痕都治愈完全。她时常偷偷瞪着他一身累累旧疤新伤,径自生闷气,烦恼着该怎么把它们除掉,幸好祖奶奶告知了这一湖药泉,往后她不必再面对他浑身恼人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