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一句话,你不懂得珍惜,辜负了她,是不是?你用你那自以为是的一身傲骨把她伤得彻底,让她不得不松口放弃,是不是?她让你喝了瑶池仙泉,助你修炼,甚至还帮你找齐了七色灵玉……你没说的,我都帮你说全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当然有。”
“我谅你也不敢……”王母凉凉的煽动素手,百无聊赖,正欲退驾。
“我有话要说,就算你不让我说,我还是要说。”压抑已久的昂躯悍然起身,紧握双拳,下颚紧绷,如同负伤的野兽,大声吼道:“这些年在昆仑,我恨过、痛过,尝遍不同的耻辱与反叛,我放弃过、割舍过……没错,我确实因为一时的蒙蔽盲目,把她伤得遍体鳞伤,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没有她在身边,我孑然孤独。”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惜我的耳根子硬,半句都听不进去。”
“我不要你听。”
“哎呀!敢情你是在跟神呕气?”
“这些话,我是说给敏儿听的。”
“哼,她要是能听见,就好罗!”坐没坐相的靠向椅背,王母斜卧撑额,虚掩长睫,笑瞥平腹,刻意扬声嚷道:“有灵犀的人参尝起来就是不一样,甘甜芳美,齿颊留香啊……”
“你说什么?你把敏儿吃下肚了?”赫震惊得合不拢嘴,还没弄清楚她这是激将法,抑或是玩笑话,两道黑影驰飞,迅即如雷,眨了眨双眼,瞬间傻眼。
这……这是什么情形?
两只分属不同身躯的胳臂交缠纠扯,一刚一柔,难舍难分,气血冲脉,青筋偾张,横在玉座里的纤柔胸骨之前,将高仰下巴、毫无惊异之色的尊贵身子困住,仅再逼近半寸,便会伤及那身冰彻雪肌。
“尹公子,你这是逾越本分,过分失礼。”判官扭臂一擒,拉开掌下攻势凶残的手,温声警告。
尹宸秋浑身流露出暴戾之气,眸色沉淀,转为血红,焦距紧锁在霓裳包裹之下的平坦小腹,脑中酝酿着各种残暴手段,哪怕是要开肠破肚,犯下弑神天罪也无所谓,只要能找回她,纵然要与众神为敌,他也在所不惜。
“你想杀我?”王母一语道破他的心思,莞尔歪首,凝觑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护驾的玉面判官,笑意吟吟。
尹宸秋肃煞勾唇,目露寒光,“除非你想办法把敏儿吐出来。”言下之意,杀戮念头早已萌苗结成果,无庸置疑。
“尹公子,你若真是这样做,岂不枉费我引你谒见王母的一番好心?”
“我欠的债,我自己还,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该清的恩惠还清。”
“何谓恩惠?”
“她为我做的一切,全是恩,尽是惠。”所以在舍弃性命之前,至少……再让他见她一面。
“恩怨难偿,情义难还,弑神乃是逆天大罪,你这样做,也挽不回敏儿姑娘。”判官谆谆教导,从不轻易显露厉色。
假仙,装模作样,爱逞威风,亏你有脸说得这么正气凛然……赫搓揉耳朵,内心暗谯。
“即使要逆天而行,堕入魔道,受尽十世轮回之苦,我也……”
“噗哧……”威胁在前,两方对峙不下,王母却看得津津有味,掩嘴娇笑。“闹够了吧?哎呀!我随口说说,你们倒全当真了,真是有趣极了,呵呵……”
“王母娘娘若是玩得尽兴了,能否给个真心的答覆?”判官浅笑轻叹,似乎早已料到有此后续,毫不意外。
“看情况罗!”王母眼角勾睨。
随侍在侧的小仙子恭谨的递上金鳞宝匣,开合处是一对麒麟触角相抵,纤指押下角端,匣口张启,一株细瘦参苗躺在匣内,姿态袅袅,惹人怜惜。
唉,这副德行,谁啃得下口?
“王母娘娘圣明,神力无边,慈祥仁爱,心胸宽阔,度量狭小……”
“红毛蠢魃,你要敢多说一句,我包准你一千年都升不了官职,外加到地府干苦工、做白活。”王母蹙起黛眉,神情狰狞,彷佛夜叉上身。“我都还没怪你呢!这种良莠不齐的参,你也敢呈到本王母的面前,连个护使都干不好,我真不知道当初是谁把你收入天庭的,简直是浪费天庭资源。”
“啧,不过是想谋份神职,却得这么没尊严,我还不如滚回人间继续作恶算了。”挑错时机,拍错马屁,赫悻悻然退开。
判官垂睇两人交战于半空中的胳臂,“尹公子,你可以放心的松手了吗?”
“我怎么知道她没有骗我?”尹宸秋瞪着匣里的参,思绪紊乱,惊骇着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或是王母的缓兵之计,决计不退。
“神无戏言,更不可能虚矫诈骗。”判官说道。
座里的圣颜霎时微微窘红,感觉象是被暗暗的刮了一顿骂。
分明是拐着弯责难她……王母撩腮,内心腹诽。她心里清楚得很,左判官的用意无非是要让她感受凡人的真挚情意足以撼天动地、震泣鬼神,所谓的礼,不过是要她体悟“情”的可贵与可畏。
这分明不是礼,而是他拐弯抹角的拒绝。
“那我要如何确认这株就是敏儿的本体?”尹宸秋腾高另一臂,要过金匣,考量许久,才放下预备大开杀戒的胳膊,捧起匣盒,沉郁的凝视在听见他的嗓音时微微抽动了数下的小人参。
整敛心神,王母蠕动樱唇,故作风凉的说:“等你唤回她的灵犀之后,自然会重新化育人身,不过我可不保证她的灵犀还找不找得回来,就算让你用光了十世的好运,真的找回她的灵犀,她至死也不可能离开昆仑,过寻常人的日子,偏偏你不是最讨厌昆仑吗?所以我劝你不如趁早放弃,拿着这株回去熬汤喝了……你们两个做什么这样瞄我?我又没胡说!”敢情这些人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她,王母娘娘干假的是不是?偏偏她对这两个最没辙,哼!
焦凝的目光微微泛热,牢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尹宸秋用着唯有自己和匣内的人参才听得见的沙哑声量起誓,“只要希望还在,我永远也不会放弃,永远。”
分离,是为了再一次相聚。
在漫长而充满残酷考验的旅途中,尹宸秋迷失了最初的信念和最真的一颗心,抛弃了道德良知,让双足踏入血腥泥淖,双手刻写了一页页的杀戮战勋,以为得到全部,其实早已失去了一切。
最珍贵的,自始至终守在背后,他看不见,直到伤得血肉模糊,自尊破碎,只剩下斑驳傲骨,才恍然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从她喂入第一口甘泉的那一刻起,荏苒的时光已布下无所遁藏的密阵,虚实困缚,咒语是那一声声风弄玉漱的轻唤。
宸秋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敏儿在这里等着你呀!
“我回来了,敏儿。”浓烈的呼应一声又一声,舍不得她落寞的叹息,锲而不舍的唤声终于有了回应,
盼能以炽热的目光和真摰的嗓音,唤醒匣中熟睡不起的淡黄参体,小心翼翼的将它取出,搁放在垫褥上,让它枕着沾有他的气息的长袍,舒缓根须。
浓重的参味足以和刺鼻的朱砂香抗衡,他枕肱侧躺而下,轻抚过似解人语的人参,闭上烙印了太多血腥丑陋而混浊的眸子,飘荡无依的心魂远从千山万水之外逐一聚拢。
从前,他不觉得昆仑有什么值得留恋,现在,他疲惫的身心却在呼吸一口昆仑独有的气息之后得到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