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伏了情绪,他再度睁开双目,瞧着沉香一手刻下的字迹。 碑上,“碧素问之墓”旁,略微歪斜地添了几个字-- 练沉香同葬于此。 垂下眼睫,视线胶着在墓旁一处,突地,他下手挖掘,在沉香埋了玉环的地方,几次起手,那个洞轻易地让他拨开,一小截碧玉露了出来。他将它取出,拭净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再将土覆盖那处小洞,不着痕迹。
他该要好好想想,从浑噩成团的迷思中掘一条活路,为了自己,更为沉香。已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刻,他就此浪荡江湖上,任何地力都好,任何人皆行,那些不相关的人事物动摇个了心潮,他可以冷眼对待。那才是熟悉的自己。
是心怯?是逃避?碧素问想了想,嘲讽地笑着--也许,两项皆是吧。 那女子对他有情有义,他不能面对,他害怕,怕给不了她要的幸福。 时间之于他如此重要,需要静思的环节这么多,若他心中藏有情感,真真实实为她悸动的一份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火红的落日低沉,夜色悄悄掩上,渚边的风张狂地吹来,扬得碧素问衣袂翩翩。他立在冢边,身影不清不楚,如归来的一抹幽魂,处在苍凉诡谲的天地间。
第九章
魂梦与君同
汉漠,乱红时节蝶不休,蝉声初啼,转过几江秋, 冬雪纷纷落,春寒料峭春又漠。 四季交替,物换星移,江上的碧烟随时节变化,时而轻融温和,时而翠绿渺茫,伴着渚边的孤单墓嵏,任时间流转。 等待如此漫长,这一年半载,沉香如过去模样,少言少笑,安分地医病养身,她成了最合作、最听话,也最消极的病人。虽嫁入碧烟渚,她延续着丫头的身分,跟着其他“三香”一同打理渚上事务,做一切丫头该做的事,仿佛所有事皆不曾改变。
可,只有她内心知道,那总结苦痛的日子就要到来;身上的病痛一点一滴消失,她的肉体得到重生,灵魂却早已筋疲力尽;这么苦苦支撑,不让自己疯狂。
是的,她绝不能疯狂,只为在结束生命,坠入六道轮回之前,她要坚定意志,让魂魄追寻到心心念念的人,与他相逢。 今年的冬,特别寒冷。 这些天,三娘夫妇带着满周岁的女儿和甫出生的小儿回碧烟渚,一是探望碧老,二则为了沉香的病,三娘替她下针做最后一回的抽丝拔病,待饮下最后一剂药汁,便大功告成了。
房里,三娘将金棱针细心地收入袋内,她已是两个个孩儿的娘了,头发绾成少妇模样,脸庞一样的娇美动人。她边收拾,侧过头对沉香和那女娃儿笑了笑,“瞧,这小古灵精怪的,她缠着你不放了。”
“她好……圆呀。”老实地说出感想,沉香眼中闪着好奇,斜靠在躺椅上,兴味地打量爬在她身上的小女娃。她伸手抚摸女娃的嫩嫩粉颊,逗得小娃呵呵笑,肥肥的两只手握住她的手指,端详了一会儿,直接送入口中舔得津津有味,还发出啧啧的声响。
“羽衣!”三娘见状,声音不由得提高,喊着女儿的名字,“你这坏习惯,见着什么都往嘴里塞。”小羽衣见娘亲的“魔掌”已伸了过来,两只肥臂连忙抱紧沉香的颈项。
“快放下哪!你把你舅娘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三娘懊恼地想扳开她,没想到小羽衣固执得很,两只肥腿也派上用场,紧紧夹住沉香不放。 “小姐,沉香很好,没关系的。”沉香柔声安抚着,心中涨满感动和眷恋。她喜欢小孩儿啊,多么多么喜欢他们,如果她也能拥有一个小孩.像她也像大爷的小孩儿……温柔无比地拍了拍小羽衣的背,沉香轻轻地说:“让她待着吧……她喜欢我,我也好喜欢她。”
“我担心她压伤了你。”三娘摇摇头,对着女儿扮鬼脸,那女娃精灵的眉服与她一模一样。“我刚替你下了最后七针,几个时辰里,会有臂麻的现象,侍会儿喝下药,你好好休息一番,让药效发挥出了汗,你体内的阴寒气息必得调和……希望这近两年来的医疗不是白费心血。”
沉香抬起头接触三娘的目光,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手掌一下下轻缓地抚着女娃儿的背。然而,小羽衣是安静不了多久的,见“危机”解除,又开始不安分了。她大剌剌地坐在沉香的肚子上,一头乌亮的长发引起她特别的注意,小肥手捉住一绺,先是闻了闻味道,满意地笑着,一张口将沉香的发含进嘴里吸吮起来。可能是发丝搔得鼻头好痒,小羽衣举起圆圆小手蹭了蹭鼻子,还是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口水流满了脸。
沉香怔怔地瞧着她憨怜模样,接着竟笑出了声,那个笑好轻松。无牵绊,纯纯粹粹为欢喜而笑,声音清铃铃的。 “你天天这般笑,那有多好!”三娘叹了一口气。 沉香的唇仍弯着,她掏出小帕细细擦拭女娃儿的脸蛋,幽幽地说:“小姐别再苛求沉香了……” “我担心你。不是病情,而是你的想法。” “沉香知道的,你们对我都好。”手里的帕儿被小羽在抢去了,她爱怜地瞧着,抬起头面对三娘,缓缓地喊:“小姐……” “别再叫小姐了。”三娘皱着柳眉。 “唉,沉香习惯了,改不过来的。”她静谧地笑,接着又说:“不管将来如何,也不管沉香作出什么决定,我只想说,沉香一辈子感激小姐、感激碧烟渚上的每一个人。”
“沉香,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听起来好教人心慌。自大哥……”三娘顿了顿,才接着说:“走了之后,你就不快乐了。” 三娘还想说些什么,小羽衣却得寸进尺,两只肥手捧着沉香白皙睑蛋,圆滚滚的眼对着沉香的,含糊地喊着:“姨姨……”反正,只要是年轻貌美的,一律称呼为“姨”。
“不是姨,要叫舅娘。” 三娘捏了把她的嫩颊。再不管管女儿不行,那两只肥腿快把沉香勒昏了。 小羽衣躲开娘亲的手,对着沉香憨憨地咧嘴,“舅……” “不是舅,是舅娘。” “娘……”小羽衣又咧嘴笑着。 “娘是我。”三娘翻白眼,声音不由得拔高。 “呜呜……”她吃了娘一记小爆栗。 眼看母女俩要大战,沉香无可奈何地笑着,然后,她略微费力地抱下羽衣,让女娃儿在自己身旁,安慰地抚摸着她,“乖乖,别哭呵……舅娘疼……”
三娘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宠她,就怕以后会无法无天了。” 沉香还是笑,哼着小时候娘亲哄她入睡的轻缓曲调,小羽衣静了下来,眨着大眼瞧向沉香,不一会儿,眼睛愈变愈小,眼皮欲振乏力了…… 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罪恶感涌上三娘心里。见着沉香的模样,她猜测得出她有多寂寞又多伤心……他们联手起来,将她骗得多么凄惨!而那个始作俑者不知流浪至何方了?把这烂摊子留下,害苦了一个女子,教沉香意难求死,又不得不生。
咬咬牙,三娘心中有了计较。若大哥再不回来,她什么也管不了了,选个良辰吉日,她要把所有的阴谋全数抖出来,做个大公开。 届时,谁也怪不得谁。 夜里,房中灯还未熄,风琉由妻子怀里将睡熟的小羽衣接了过来,爱怜地亲亲女儿的嫩颊,才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替她盖妥小被。接着,他步至摇篮旁,瞧着刚出生的小儿,亦忍个住伸手摸了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