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视着,瞧见他斜系在肩的薄披风,是去年自己相赠之物,招弟不由得心中一暖,盈盈微笑,她侧过首,对那跑堂吩咐:“我就坐那儿,劳烦小哥再上五坛好酒过来。”
“得咧。”响亮地应声,调头张罗去了。
她缓缓跺至,在男子对面坐了下来,将手中长盒横放在双膝。
分离一年,自有许多话想对他叙说,如今人就在面前,她妙目瞅着他,千头万绪、千丝万缕,竟不知从何说起。
“来,陪大哥喝几杯。”鹰雄咧嘴笑开,将三亚酒推到她桌前,自己却抱着一整坛子。
招弟舍杯子不用,向伙计要了一个空碗,将酒倒满。
“大哥,我先干为敬。”她仰首饮尽,抛开女儿家的矜持,烈酒入肚,整张脸迅速酡红,她总是这样,酒量虽说不差,但沾点酒,面色立即泛红。
鹰雄瞧着,目瞳更转深沉,胸臆微紧。她颊上红潮似酒醉人,唇如花瓣,抛掉了矜持,却展现出娇美的一面。
“大哥,我唇上沾了什么?”她单纯问着,双唇自然地抿了抿。
“哦……没事。”他思绪猛地被拉回,竟觉心虚,连忙转移视线,大大地喝了口酒。
招弟不懂他心思转折,微微笑着,为自己再斟一碗,边问:“大哥为什么不直接上镖局寻我?若知你来,大伙儿肯定欢喜极了,自去年夏天一别,阿爹和小金宝就直嚷着要与你拼酒,还说我怎么让你随随便便就离开,把错都怪到我头上了,吵得人不安宁。”
闻言,男子摇头轻笑。
“大哥……”唤了一声,她抬眼凝视,眸光含情。“这一回儿……你会在九江多盘桓几日吗?”
听那柔软言语,询问中带着殷切期盼,他微顿,好半晌才道:“我有职责在身,此次路过九江,只想约你出来一见,不能久待。如今知你无恙,大哥也就放心了。”
举起酒坛喝下一口,他眼神偏开,不愿瞧那小脸上浮现的失望神情。
仍是一样的答案,为着相同的理由。招弟真的好失望好失望。才相聚,尚未及体透相见的欣喜,已觉落落寡欢,竟开始为着不能避免的分离忧伤。
“大哥总是来去匆匆,我知道有好多事要忙、好多责任要担,你这回儿还是无法久留,但咱们总算见了面、说了话,总算……总算吃了一顿饭、对饮了好几碗酒。知道大哥身强体健,精神依旧,我、我也安心了。”忽地,头一甩,她振作起来,“来,招弟再敬你,咱们痛快地喝。”仰首,狠狠灌下一碗。“好。”鹰雄声音持平,再度以坛就口。
她强作无谓的模样如毫针扎在心窝,刺得他心胸生疼难受,外表虽镇静,心思又浮又躁,他脑中正转着从未有过的念头,竟生出一股冲动,想爽爽快快地告诉她,自己要留在这儿很久很久。
这是怎么了?他从未这般举棋不定。
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计划既定,便全力执行,他已为她破了例。
本不该在九江逗留,心头却浮现她的身影,牵挂着、心念着,尔后他说服自己,他是她的义兄,又承诺过每年要来瞧她一回,此次停留名正言顺。
可现下聚也聚过、人也瞧了,他还想如何?竟也儿女情长?
蓦地,酒坛子险险摔在地上,他心头猛震,双目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大哥,我这儿有件东西要给你,是两个月前我往东北途中得到的,你瞧瞧是什……”招弟把长盒放上桌,心想,今日能将此物归还,大哥自然欢喜,她也代他欢喜,离别之情再所难免,她将它暂抛脑后,不去多想了。说着,边拍起头,忽见鹰雄神情怪异,她话跟着顿下,讷讷问道:“什么事不对了?为什么这么瞅着我?”
他没应话,径自瞪着,目光激迸,呼吸略微促急。
“大哥?”她上身倾前,试探又唤,一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突来的肌肤相触,又麻又烫,仿佛一股热气穿透细孔,钻进血液当中。鹰雄浑身一震,手中酒坛子又快砸向地上了,他倏地回神,连忙拖住坛底,单臂截稳,但不少酒汁已洒将出来,溅湿他的绑手和衣摆。
儿女情长!
他想着,不禁眉峰成峦,是既讶然又迷惑的,捉不准为何会扯上这四个字?兴起这怪异的念头?“我没事。”他苦笑了笑,费了翻劲儿平稳浮躁,在她掌心轻覆下的手不着痕迹地抽回,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是有话告诉我?”
在那张粗犷的峻容上已瞧不出端倪,招弟不再胡思乱想,露齿一笑。
“大哥,有人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你快瞧瞧此物。”边道,她揭开长盒,展现在他眼前。
缓缓放下酒坛,他目光黝黑,来回游移。“龙吟。”低低道出剑器之名。
周遭喧嚣,他恍若未闻,沉着他取起长剑,一手按在柄处,仅拔出三分之一的剑身,顿时锐气如霜,寒意扑面。他细瞧着,沉默不语,幽幽缓缓,嘴角的严肃有了温和的曲线。
招弟会心微笑,知他心中起伏,轻问着:“大哥不问是谁托四海转交的吗?”
还剑入鞘,鹰雄略略沉吟,目中锐光一闪,静静启口:“是那个李爷。”
“大哥何以得知?”她小脸讶异。
“我救过他一次,他知我欲寻龙吟,此次便作回报,他不愿欠这份情。”
“原来如此……”招弟点了点头。见他将剑收起,扣上木盖,一个问题在心中反反复复,她衡量片刻,深吸了口气,终是问出:“大哥,这剑……你会亲自送回温州安家堡吗?!”
鹰雄兀自饮酒,忽地一顿,他眉心淡蹙,似乎亦在斟酌着。“我有许久未曾回去了。”真到了回去的时候,竟也踌躇。
“你、你亲口说过的,只要找到凤鸣和龙吟二口宝剑,你就会回安家堡,不能食言的。”她急了,真怕他不走这一趟。两颊酒气成嫣,一发急,整张脸蛋更涨得通红。“那一家子的人都等着你,安老爷、安夫人……他们是你的义父义母啊。还有那位老总管。你、你怎又不回去?!”
她唇微嘟,将脸偏向一边:“大哥若想故伎重施,将此剑托四海镖局护送,招弟直接了当同大哥说了……我、我们不接追支镖。”
“你们不接,总有别人会接。”说这话,纯粹逗她。瞧那神色认真严肃,他心一动,竟觉有趣,对于回不回安家堡之事,反倒无需再想,心底已有笃定答案。
闻言,招弟怔了怔,小脸调回,定定地望住他,闷声道:“你这么做是……是自毁诺言。”
鹰雄忽尔哈哈大笑,珍香楼上,许多人全让那豪迈笑声吸引,纷纷望了过来。
“大哥……”太受注目,招弟反倒不自在。
笑音渐歇,他短髭上沾着点点酒汁,一对眼炯亮有神,温言道:“若自毁承诺,要教你瞧不起,我这义兄当起来多没味儿?”微微露笑,“我会回温州,亲自将此剑送回安家堡。这么做,你不再生大哥的气了吧?”
招弟心中大喜,听他戏谑问话,又觉羞涩,幸好酒气使然,脸蛋早霞红一片,瞧不出什么端倪。
“我、我不生大哥的气,难得相聚,自该欢欢喜喜的。”剑已交回,了结一件牵挂,可横在心中的事层层叠叠,乱如阡陌,她凝向他,幽幽地道:“大哥,如果回到温州,见到安家老爷夫人和安家老总管,请代招弟向他们请安……若能的话,大哥可否托人带个口信来九江,让招弟知道你们已经一家团聚,我也能为你们欢喜。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