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芙渠并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皇室已经派人过来,私下请了“药王谷”里的人去为皇帝诊病,所以,在她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皇帝中了奇毒,如今的皇帝,一身都是毒血了,倘若要将毒给尽解,医治之人必须付出不小代价,而且,前提是还必须得到一样稀世珍物。
想到她看到自己这样拒绝的严词,会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摇头苦笑,揉去了那张纸,落笔又新写了一份。
芙渠,你真该死,总知道如何为难我对你的好。
不,这话一看起来,就知道他对她充满了怨怼,但是他其实并不怨她,就如同他这辈子为“药王谷”而生,他怎能要求她割舍华家呢?那一池污泥再浊恶,却用了最好的养分,培育出他生平最爱的芙渠花。
最后,他再度揉掉那张纸,再倒了些水进砚台,缓慢地研着已经有些干涸的黑墨,这一刻,他的神魂仿佛又回到她成亲后几年,在那佛寺的山门前,再见到前去礼佛参开的她。
那时候的她,已经是皇后,但一身微服素裹的衣衫,看起来还是当年会说苦莲子是甜的少女模样,那一夜,是他永生难忘的美梦。
所以,允她吧!
他再度提起湖笔,沾了浓墨,一字一句,如抒写情衷。
芙渠,那药我会派人按时送去,但别再让人送信来,我不想再知道任何关于你和他的事,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听你说那句话会让我很生气。
她当然知道他会生气,气她的不爱惜自己,这些年,她爱上那个皇帝了吗?要不,怎么会在知道要解毒之人,必须先服药养血,再以自己的血去当药引时,她竟毫不考虑呢?
那位帝王的命,对她而言,就当真如此重要吗?重要到明明知道最后自己会因此殒命,她都不在乎吗?
末了,他再度揉掉那张纸,就明知道她会内疚,何必再说这些话,让她更心痛呢?算了!他不吃惊于自己竟然一丝毫都不忍心折腾她。
芙渠,在我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吗?
当他回过神,竟然已经落笔写下了这几句话,一瞬间,他有些怔仲,因为,这才是他最想对她说的话,在死前,再见她一面。
其实,明知道她会因为养血而死,他却不是太悲伤,因为,他会死在她之的,将他的骨血焚成灰烬,以做为她养血之药。
那位帝王的毒中得太深,他谷里派出去的人回来之后,只说无解,再也没有下文,原因是他们知道如今要解这帝王之毒,唯有以无数珍药养了数十年的“药王之骨”,人了养血之人的体内,从此,那人的血可解尽天下所有奇毒,只是,命不会久矣。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要求,前提是他必须先丧命,她还能够跟他开得了这个口吗?罢了,再见一面不过聊慰相思,当他的骨血入了她的体内,从此,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最后,他再提起笔,在原来的字上又潦草地覆了几个字,写完,笔自他的手上滑落,墨色污了最后几个字——
芙渠,我明明早遇见了你,但终究我们这辈子还是……错过了。
芙渠。
帝王一直很喜欢他皇后的名字,美得一如她出尘的绝色。
走出倚庐,帝王屏开身边搀扶的宫侍,独自一个人走过在寒风里飘荡的招魂白幡之间,一步步走得缓慢,让刺骨的寒风提醒他,他毕生钟爱的芙渠花,已经随着温暖的夏季而雕谢离去。
在他的心里,觉得这仪式上必摆的白幡多余得可笑,因为,她的神魂好不容易能够以死出得了这皇宫,又怎么肯回来呢?
帝王想到刚才在倚庐里,看见他生平最爱的四子,心不是一阵怆然,他忘不掉那孩子出生时,自己的激动狂喜,忘不掉当那漂亮的小脸第一次对他笑时,他差点连心肝都要掏出来给这小娃娃。
逐至这孩子日渐长大,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他这位帝王骄傲,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谁也不允许与他的四子抢夺储君之位。
寒风拂过帝王面,他停不了脚步,就静静地站在风口上,回过头,看着殿内的白烛供菊,亮晃得刺眼。
芙渠,你说朕不如他,你这话偏心,这一世,你何尝给过朕恃爱生傲的自信呢?那日,朕想信你,你知道吗?
帝王的神魂恍惚,将这漫天的雪白,看成了大婚当日的火似茜红,那一日,谁也没料到,他会与那个哭红了眼嫁他的少女,相陪却相怨过了近三十载,他明明想疼惜她的泪眼婆娑,但最后却是一句“不准再哭了”让她止住泪。
芙渠,你以药养血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算对朕再无情,也不可能对朕下蛊,你知道你所爱的那男人心有多狠吗?让人告诉朕这个事实,是他对联夺他所爱三十年的反击吧!朕不想再喝你的血,希望你能够活不来,但是,终究还是太迟了是不是?
“皇上……?”一旁的宫侍担心地看着帝王在寒风里更加惨白的脸色。
帝王摆了摆子,要他退下,叹息转身,往大门而去,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而他心爱的四子能否活命,就在他一念之间。
芙渠,你愿以命救朕,是否有一点原因,是因为爱?
一抹浅浅的笑,跃上帝王瘦瞿的唇角,让他严厉的眉目显出了一点温柔,反正人都不在了,就让他这么自欺欺人,正主儿也不会跳出来反驳他了。
芙渠,朕信你,信你的容若是朕的儿子,但是,朕是帝王,天家的尊贵血统朕必须严守着,不能有一丝含糊,所以,朕不杀他,但是,皇帝的位置,朕是绝不可能给他了。
直至上了暖轿,厚帘掩下,再也没人看见的时候,帝王才放松虚弱疲惫的身躯,沉靠进软垫里,轻喟了口气,闭上双眼,仿佛见到了那一年,在他还是王爷时,在宫廷荷花宴上,所见到的那少女笑颜,那恨不早见的一眼,让他决定了这辈子只想与她携手共渡。
芙渠,你与我夫妻数十载,但我们彼此到底还是……错待了。
澄澈的天,依旧是微风徐徐,只是挟带了一丝近午的暖热,容若不知道自己究竟望着那一湖荷花多久,心里生了恍惚之感。
她仿佛在刚才出神时,看见了些什么,那纠缠的情感,让她好半响心揪得难受,深吸了口气,终于逐渐缓过来。
就在这时,听她家儿子软糯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娘亲’,兰婆婆做的枣糕真的好好吃喔!”
“对啊!兰姑姑可不轻易做,这可是托你‘四叔’的福气,咱们才有机会吃到的。”接话的人是她家六弟,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是满嘴食物。
她猛然回头,看见青阳坐在床侧,一下一块枣糕,喂着他家小皇子时,也顺便吃将了起来,他们两个也就算了,更甚的是……律韬竟然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枣糕,在她回过头时,正好就着嘴要咬下去。
“你们——?!”就这么馋吗?容若看着一旁空空如也的碟子,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两大一小的男人动作顿住,不约而同往她这方向望过来,眼神仿佛想问他家容若(四哥)(四叔)不过就吃了碟子上的枣糕,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容若嗤笑摇头,被他们迷糊的表情给逗乐了,让她方才心里的沉郁一扫而空,她回过头,再看那一湖抹苦娇艳的碧色,呢哺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