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润玉忘不掉,哑婆在说这些话时的自厌自弃,她想,在那一刻,哑婆在心里怀疑的并非自己是否曾经有过一张绝色容颜,而是,这女子已经不能相信那个男人是否曾经对她有过真心!
不过,虽然元润玉会为哑婆的遭遇感到心痛,但也仅只于此,因为,这女子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做出了选择,既是她心甘情愿,又何必为她惋惜?!
元润玉回过头,看着藏澈的背影,这一刻,在她的眼里,这男人的背看起来宽阔而可靠,让她毫不迟疑地想要追随。
“……只因你情酽意浓,致挑奴琴心肯从,自今呵……喜丝萝得附乔松,愿丝萝永附乔松……愿丝萝永附乔松。”
元润玉以很微弱的嗓音朝着藏澈的背影轻轻地哼出这一短阕,咧开一抹笑颜,那一抹浅痕,看起来虚弱而悲伤,几乎是同时,紧紧地反握住藏澈拉执住她的男人大掌。
元润玉觉得自己不恨哑婆的欺骗与伤害,至少,在这或许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刻,她不想花心力去仇恨任何人。
而且,她能够明白这个女子只为了相信一个男人而活的坚定意念,甚至于心里有同样的体会。
情爱,其实都是一样的。
只是,有些人,没有足够的幸运,去遇上一个对的人,一个会对自己好,会把自己放在心上,好好呵护一辈子的人。
她元润玉有幸,今生遇到的男人是藏澈,最后一刻,也未曾舍弃她。
但这一刻,她忍不住的想,如果,她不能追随眼前这背影一辈子,那么,她现在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一个饶是天崩下来,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决定。
她想要藏澈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可以逃出去,哪怕没有她,都好……
疼,元润玉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在不知道奔出了几里远之外,她再提不起力气,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让拉住她的手的藏澈都停下来。
“走不动了……你先走,我一会儿跟上你。”她扯唇笑笑,在朦胧的月光之下,黑呼呼的脸蛋,只有一双眼睛在发亮。
藏澈想也不想,转身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不要……我很重,背了我你走不快。”
“我说上来就上来,玉儿,都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不想功亏一篑,要是没把你安全救出去,这段时间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全是白费,你知道商人最恨的就是亏本生意,作为‘宸虎园’的小总管,连这一点都不清楚,我真不知道你家夫人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下人的?!”
藏澈在说这番话时,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他也不想克制,或许,跟元润玉在一起太久了,有时候,他会忘记从前的藏澈善于隐藏情绪的本事,在她的面前,仿佛哪怕是一句不真心的言语,都显得虚伪。
“不关夫人的事,是我自己笨。”
藏澈回头瞪她,冷笑了声,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哪里是笨?我倒要说,凡事都先怪自己的,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因为只要装得可怜兮兮的模样,就不会有人再多加责怪了!”
“我才没有凡事装得可怜兮兮,我没有。”
“对,你没有,你只是喜欢不自量力,常常一时手痒就把麻烦给引进门,让人为你把心操足了才甘心。”
“我也没有故意要惹麻烦啊!至少,我没想过要麻烦你,与你们所有人,我希望你们都可以平安脱身,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们?对,是我们,包括你。”
“嘻。”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能逸出一声轻笑,笑眯了眼,忍住了没让泪水涌上眼眶。
是他们,没有她。
她不行了。
元润玉不想说丧气话,可是,这次她只怕是要让他失望了。“这次回去,你就算作欠我们一大笔人情债,我这个人做生意很有良心,让你可以慢慢还,还到这辈子结束为止。”
“意思就是还到我死掉为止吗?.”元润玉仍是微笑,却是在心里问他:如果我很快就死了,是不是,就到我死,一切两清了?
朦胧的月光之下,藏澈只看见她勾在嘴边的两弧笑痕,没察觉到她的脸蛋在灰煤的掩盖之下,异常的苍白。
“对,到死为止,这辈子,你都欠定我了,我不让你还本金,我当初给你半个烧饼,你加了一百个给我当利水,说真的,我没遇过比你更好的客人,本金两百倍的利水,你这还法,让阿梓都傻眼了。”
“那是烧饼,要是银子,我才没本事这样还法呢!”元润玉撇了撇干燥的唇,
丝丝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又道:“我比你穷,穷很多很多,所以你一定要对我手下留情才可以。”
藏澈见她那一副他理所当然该让她一些的表情,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话回她说“如果我偏不对你手下留情呢?”,但最后他只是闷哼了声,对自己那一瞬间仿佛少年般不讲理的心思感到好气又好笑。
“上来,别再让我废话。”他的语气强硬了几分,不容她再有二话,没见到她以眷恋而苦涩的笑容,深深地凝视了他宽阔的背部一眼,才终于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颈项,任他背了起来……
第7章(2)
十五,满月——
只是悬挂在天边的那轮圆月,却是一轮宛如蒙纱般的毛月亮。
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几不可见,沁着秋天凉意的风,挟带几许软土腐叶的气味,徐徐拂上他们的面,说不上好闻,但是,比起先前在黑洞里的阴暗潮湿,这气味已经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满泥尘的黑色靴履,一步步踩在积深的腐叶上,每一步都踩得极深,那是因为在他的背上,负着一个女子,所以脚步吃重。
他们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经是脏得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像是涂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暧的月色下,他们的身形融成了一体。
元润玉伏在藏澈厚实的背上,一头散乱的发丝,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脸上也没几块干净地儿了,只有露出的颈项勉强可以看出她的肤色白皙,而且,是异乎寻常的苍白,甚至于可以说是透着灰的白皙剔透,看起来就像是长期没有晒到日头,显得有些病态。
她侧脸贴在藏澈的肩头上,或许是危乱至了极点,脑袋反而清楚了起来,在凉得透出寒意的风中,她充分感受到属于男人身躯透出的温暖,隔着单薄的衣衫,熨着她贴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肤,还有她被泥泞弄脏的脸颊。
她想……很不应该地在想,以前总觉得藏大总管一身的干净文雅,玉润般的脸庞笑深了,在左边颊上甚至于隐约可以看见一颗小梨涡,就像个大男孩般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只怕是谁也不会对他生出邪念,猜想他总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着一具肌理结实的修长身躯,无论是一动一静,都蕴藏着坚定的力量,这不想还好,一想下去,真教贞洁烈女也会无端端生出了邪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点那么不纯洁地轻笑出声。
“笑什么?”在昏暗不明的月色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庞上的表情,只是听见她还有力气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点。
“想知道吗?”
“嗯。”
“那先叫一声姐来听听,好久没听你喊姐了,总像少了点什么东西,我浑身不对劲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