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淡润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显得特别幼小,只是枝头上的花朵同时备着三个颜色,格外抢眼。
元润玉就站在桃花树下,仰头看着开得正盛的桃花,她听见了身后传来袍服撩过草根的窸窣声,以为是与她约好的问惊鸿找到了地方,跟着她进门了。她没有回头,只是笑着开口道:“你来了。”
闻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误认成谁,再听她说下去,就知道她将他误以为是问惊鸿了。
“小时候,你曾经问过我,我有没有自己的家,我说我当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想过要回去,我没有回答你,只说有一天会告诉你,趁着这次来金陵,回到我在这里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来看看,别嫌它现在的样子破旧,曾经,这里也是雕梁画栋,假山楼阁一应俱全的,云叔叔把这座宅邸送给我爹之前,据说,先前的主人也是讲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银子在盖这座宅子,瞧,那儿一座望山楼……”
藏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楼宇,虽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经斑驳,但是从那一座楼宇细致的形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当初在搭建时,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与银两。
“小时候,我爹喜欢带着我爬上那座楼,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东边可以看见钟……往西边沿着过去,是富贵山与覆舟山,再过去是五台山与清凉山,还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为我数过,只是当时年纪小,不喜欢花 心思去记那些,总是每一次上去,心血来潮想知道时,就再问我爹一次,我爹总会不厌其烦的再教我一次,但也总是说,要我花 心思记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别人可以再来教我,但是,我总想以后还有好多时间可以与爹在一起,不曾想过——”
一口气像是噎在喉咙般,让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想到身后有问惊鸿陪着她看桃花盛开,心里虽然悲伤,难掩眸光水润,但仍能扬唇微笑。
“当年我与爹离开这里的时候,约好了来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云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说无论如何,他要回京陪云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几年过去了,爹却是连个消息也没有,后来,我才听夫人说,元府出大事了,云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举家迁移,如今他们去了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谅爹,连我也不要了,他当年坚持带走娘的骨灰,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铁了心要与我和爹断绝关系吧!只有我爹还傻傻的相信,外公会替他照顾我,直到他来接我为止!”
说着,元润玉笑了声,声息里可以听见浓浓的哭音。
“……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会给张爷爷扫坟送寒衣,每一年,我都会烧好多纸糊的衣服鞋帽给张爷爷,希望他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不会捱冻,可是我相信爹还活着,所以,从来就没给我爹烧过衣服鞋子,一次……也没有。”
元润玉再止不住哽咽,抬眸看着桃花,眼里的泪光,比桃花的颜色更加红润,她咬着唇,急道:“鸿儿,你听我说了那么多,你跟我说说话,说些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
“想你爹吗?”
来人一直没开口,元润玉一直以为是照着约定前来的问惊鸿,却没想到开口说话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惊,迅速地转过身,愣愣地看着他注视着她的沉睿目光,感觉在他的盯视之下,真实的情绪无所躲藏。
她与他相视,久久,才勉强挤出一个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个音节,元润玉都要感到心里的伤感会化成眼泪满溢出来,十多年了!如何能够不想?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经渐渐的无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许只是远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给办完,就会回来找她。
但是,她却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于一度动过念头,要为她爹也准备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去了黄泉里,没有后人为他准备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冻。
但是,后来她还是只准备了张伯的寒衣,并且,为了自己竟然动过念头要祭拜可能还在人世的爹亲,哭了一整个晚上。
藏澈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她别开美眸,望着不远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灿烂,笑笑地对他说:“那棵桃花树,是我跟爹亲手栽下的,有红有粉有白的桃花树不常见吧!没想到几年过去,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元润玉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鲜艳的花朵上头,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芦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转开话题,好避开心里的感伤,他想到了进来之前,马车夫对他说过的话,环视了整个院子一遍,最后看了那座望山楼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楼的石座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元润玉追着他的脚步,来到望山楼的石阶前。
“既然都已经来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吗?”话毕,藏澈看了下前方略显陡峭的坡阶,回头朝她伸出手,“这路看起来不好走,你牵着我的手。”
面对他朝她伸过来的男人大掌,元润玉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他,随着他一起走上石阶。
第7章(1)
他们一前一后,逐步拾上石阶,这一路,元润玉感觉从那宽大掌心间透出的温暖,与儿时爹亲牵住她的温度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与她爹的一样,都是掌心厚实却温润,不似女子柔软,却也不粗糙,就连握笔长茧子的地方都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最后却是眨了一眨,没让泪水掉下来……
直到今天,元润玉才发现,原来这一段石座阶梯,并非十分陡峭,只是小时候她的个儿不高,爬起来吃力,所以,每一次都要她爹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她才敢一阶拾着一阶爬上去。
石阶旁,荒草蔓生,但是看在元润玉的眼里,却仿佛又见到了从前的花草扶疏,一个身穿月白锦衣的小女孩,不依地坐在一块阶上,嘟着小嘴,对从前就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的爹爹撒娇。
“爹,玉儿没力气,爬不动了……”
“再三步路,玉儿,你可以现在就折回去,但是,你就看不见今儿个天朗风清,群山绵叠的美景,说不定,今天还能看到夕阳西下,金川河像条金蛇一样蜿蜒发亮,多少次上来,你都没见着,就说爹骗你,玉儿,爹没骗你,从这里山楼真的可以见到金川河,你从一开始花了多少力气才爬到这儿,舍得不再上这三步路吗?停在这儿,至今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玉儿只想爹哄哄而已,可是爹就会趁机训人。”
在小女孩说完这句话之后,只见她虽然已为人夫人父,却仍旧俊美温润如谪仙般的爹亲怔愣了下,半晌,苦笑道:“玉儿也觉得爹很会训人吗?”
元润玉忘了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爹的问题,其实,她不讨厌她爹有爱训人的毛病,因为他的嗓音极好听,就算是教训人,也总是徐软沉绵,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