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指掌更冷的,是文判幽然之嗓,千万年寒冰一般,吐露淡语:
“冥府里,一只死小鬼,已嫌太多,容不下第二只。”
三日,度日如年的整整三日。
未曾稍眠的眼,红丝满布,湛浓眸色,如今,添加一层阒黯。
镇日的奔波,能想到的藏身之处,皆不放过。
小九最爱的食铺、常去的饭馆,甚至是平日里偷闲,最喜窝躺其中,无人干扰,一睡便是一整天的绿藻草园……
没有,到处都没有。
惊蛰回到房内,落坐床畔,手指轻轻梳弄着,那蜿蜒散于枕面上,柔亮洁白的发。
冗长的沉默,仅仅听闻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幽幽一叹。
“你躲在哪里看着?真这般坚持,不见掠食丹,绝不现身?”
惊蛰喃喃的声音,浅然,几不可闻。
而他问向之人,闭眸沉睡,安宁无扰,没有回覆他。
“是不是真取出掠食丹,你就回来了?……这有何难?你要见掠食丹,我便给你掠食丹。”
怕只怕,拿出掠食丹,依旧不见小九归来……
若真如此,该如何是好?
已无技可施,受够了提心吊胆,惊蛰不再迟疑,两指为剑,按向腹间,长指往上挪移,划向胸膛,再经销骨、咽喉──
最终,由口中吐出晶莹珠体,因尚未生效,珠中不带半丝颜色。
将掠食丹置入螭吻掌心,连同螭吻的手,一并包覆于双掌之间。
“小九,我取出来了,如你所愿,你呢?快一些回来……”
他等着,静静等着。
等到了一声嚷嚷,破空而来。
耳熟的嚷嚷,久违的嚷嚷,令他为之一振的嚷嚷。
“放开我──你放开我──”
惊蛰瞠眸而去,同时,文判身影出现,手里提着他朝思暮想,苦寻不见的螭吻。
“不请自来,失礼了。”文判皮笑,肉不笑,阴恻的鬼颜,俊逸如昔,只是淡淡可见一丝冷厉。
他温雅说着,抛出手中螭吻的劲道,却完全相斥,迅速,威猛,丝毫不留情面。
螭吻几乎是被丢进肉身里。
“怔忡什么?锁魂圈快点铐上。”文判善意提醒。
“别再让这任性的死小鬼,四处乱跑!”
惊蛰反应过来,取圯搁置床头的锁魂圈,逐一铐回螭吻手脚,使魂体不再游离。
“小九怎会由你带回?”惊蛰安心之后,想起此一疑问。
“九少之魂,在外游荡,鬼差不识身分,误以为是孤魂野鬼,特领他回冥府。”文判轻描淡写,刻意不说鬼差的粗暴押解。
后续发展,惊蛰不难勾勒想像,没多问,文判亦无多嘴的打算。
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螭吻平安归返。
“多谢。”谢文判帮忙送回螭吻。
文判笑了笑,旋身消散,如烟岚遇日,无影无踪。
第12章(1)
此时,魂身已相融的螭吻,逐渐战胜脑中晕眩,第一句,就是听见惊蛰的道谢。
怒火一烧旺,浑身气力澎湃,涌回四肢百骸。
他轰然坐起,吠道:“谢他做什么?!那只鬼文判──发啥疯呀?!说变脸就变脸,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他竟把我抓起来,拎只小鸡一样──咦?”
气愤抡紧的拳,握到掌心之内,热热的、软软的,圆圆润润的……珠子?
他低头瞧去,一脸困惑。
“掠食丹。”惊蛰替他解惑。
“长得和我先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上回所见,珠体更大、更饱满,里头充满颜色。
“那是吸没墨鳞金骨之力的掠食丹,你手中那颗,则是尚未生效。”
“尚未生效”。这四字,沁凉舒爽,浇熄螭吻满腔愤火,文判对他做的事,全抛诸脑后。
“原来,没汲取力量之前,掠食丹是无色透明,像琉璃珠一般的东西……”螭吻长了见识。
下一个动作,他急欲捏爆掠食丹,不让惊蛰有机会再用上它!
看似一拍就爆的小丹丸,使尽力气,却对付不了它。
“我来。”惊蛰好意相助。
“我才不会让你拿回去!”螭吻立刻缩手,掠食丹藏到身后。
“你不想取回你的力量?”惊蛰觑着他的反应,不由眸光转软。
在惊蛰眼中,他捍卫的,并不单纯是颗珠子。
螭吻保护的,是他。
“究竟要我说多少回,那是你的。”螭吻翻起白眼。
“我给过你一次,这回,我愿意再让。”
“上一次,我来不及阻止──也可能是遭你阴了。这次,我不会再处于被动,我要什么,全由我自己决定,不是你要让,我就得全盘接受。”
螭吻 说得振振有词,气势不软弱。
“哦?那你要什么?”惊蛰洗耳恭听。
“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
这不是一个处于劣势、失去较多的那一方,所会提出的“要求”。
“是呀,现状没啥不好,我照吃、照睡、照样有人侍奉。”
虽然,手脚软绵了些,体力不济了点,头发白了……全部,但对照他以往,爽凉的龙子生活,相去不远。
可他知道,惊蛰的差异,很巨大。
螭吻娓娓道来,那些差异。
“而你,可以去修炼更上层的术法,曾看轻你的天人,这下会争先恐后邀你成为战伙,再也没有谁,敢对你说──可惜,只是只蛟。”
都不知道……听见那种话,他比惊蛰更生气、更愤慨、更……
心痛。
所以,若他当时在场,听谁这么嘲弄惊蛰,他定会跳出来,替惊蛰出气。
他没惊蛰的冷脾气,总是热烫冲动,甚至,还出拳教训过几只蛟物。
“本来就不是蛟,却为了我,饱受奚落、冷嘲,你是想害我内疚、自责,觉得……欠了你一屁股债吗?”
螭吻咕哝着,貌似不满,可脸上神情全无责备意味。
只有几丝不舍。
兴许连螭吻都没察觉,他那双澄透的眼,泄漏出太多、太多的心愫。
惊蛰瞧着这般的他,白玉般细雕的人儿,因为怜惜,才不惜赌气,陷自身于险境,用了最蠢、最笨的魂魄离体,也要逼他取出掠食丹……
怜他之意,教他动容。
行径,却不可取。
惊蛰低首,在螭吻唇畔间,落下细雨轻吻。
“小九,你没有欠我一屁股债,你也毋须内疚自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有多甘愿‘维持现状’,我便有多甘愿把‘黑鳞金骨’……还你。”
“又要跟我争执老问题?”在“还”与“不还”间,继续鬼打墙。
一个说着:“我要还,我一定要还!”
一个阻着:“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还!”
烦不烦呀?!
出乎意料,惊蛰摇了首。
“不,我不同你争,你说什么,我全数答应。”
不仅回答得谦抑,就连表情,带着宠笑,亦是那般温柔、纵容。
“这么好说话?”螭吻眉峰微动,不发一语,又被惊蛰吻了一记。
“不过──”
“果然,“不过”两字一出,代表还有后续,等着要唠叨。”
“你是没欠我一屁股债,但是你的臀,确实欠了我一些东西……”
臀……欠了他一些东西……
猛地倒抽口凉息,脑门炸开轰隆声,红艳瞬间蔓延。
臀所能欠的……还能是什么?!
脑中勾勒出的情境,太旖旎、太火辣、太yin 乱──
“这、这种下流话,你、你竟然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螭吻控诉他的无耻。
不只控诉,他直觉要从惊蛰身旁弹开,不让惊蛰大逞yin欲──
臀才在床铺上挪弹了一下,随即整个人被惊蛰逮住,他只来得及喊了声“禽兽”,惊蛰就真的“禽兽”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