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清楚,不管枣儿现人在何方,只要她有机会种菜腌果,她定然还是会做同样的事——跟它们说话。
他记起枣儿时常挂嘴边的一句,“天地有灵”。倘若此话不假,他想,或许他这样每日对着菜秧瓜果呢呢喃喃的话,会用一种他想象不到的方式,传递到枣儿身边。
或许,正不知在什么地方种菜腌果的她,会从风中水中,聆听到他深浓的思念。
一早,天刚亮起,便见龙焱拎着枣儿惯用的箩筐,边摘着藤上的豆荚,一边喃喃报告他晚些将做的事。
“昨午醇亲王差人送来信箴,说李进答应今晚到他府里作客,所以我一过午,就得到王爷府准备。”
突然一阵寒风吹扬了龙焱身上的衣角,他揽揽身上的皮裘,惦着不知身在何方的枣儿,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
“你这个傻丫头,竟把我拨给你的银两都留下了,也不想想你一个姑娘家还带着你爹,两人四只手能以什么为生……”他仰头望着天上浮云,忍不住幽幽叹息。
他双手合十祈求,说出他唯一的心愿——
“天上的神明啊,请您务必要保佑她安全无虞。在找回她之前,千万千万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
这是枣儿离开后第十日,度日如年的十日。
当晚,醇亲王府——
“下官见过醇王爷。”李进一拜。
“免礼。”长得富富泰泰、笑口常开的醇亲王说道:“坐。”
李进起身落坐。“不知醇王爷突然请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聊聊送礼的事,你也知道咱们普宁公主即将出嫁……”醇亲王手一挥,旁边仆佣立刻送上酒菜。
为了今晚这场宴席,龙焱可卯足了劲准备。一方面是答谢嗜吃的醇亲王的帮忙,一方面是想用吃,松懈李进心房。
葱烤鲫鱼、油焖笋、红烧黄鱼、干菜焖肉;青脆只留最嫩处的清炒豌豆,再一盅炖得细致的黄焖鱼翅。
几杯酒水下肚,醇亲王托辞暂离,就在这时候,龙焱上场。
“草民龙焱见过李大人。”
正挟着焖肉就嘴的李进手倏停,一瞟桌上佳肴,再一望立在跟前的龙焱,他一下全明白了。原来醇亲王只是诱他现身的幌子,酒宴真正的东道主是眼前人。好个龙焱!他完全没料到会是他。
李进咽下筷中菜,说:“我才说醇亲王家的厨子手艺何时变得这般好,原来是龙当家亲自掌勺。”
“草民冒犯,还望李大人见谅,但草民确实是想不出其它法子联络长年在宫中的您,才会商请醇王爷帮忙。”
“找我什么事?”
龙焱倏地抬头,一双黑眸犹如黑夜明星,熠熠发亮。“草民斗胆请问李大人,草民的妻子石枣儿呢?李大人将她带到哪儿去了?”[热A书$吧&独@家*制#作]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走石枣儿?”李进挑眉,还想装蒜。
“草民全都知道了。”龙焱拿出石老庐的亲笔信,一字一句诵出信中所写,还读不到一半,随即被李进抢走。
李进眼一瞄读完,表情尴尬。可恶!竟忘了提防那个糟老头。
“没错,人的确是我带走,怎么样?”
龙焱往前跨了一大步。“告诉我她在哪里。”
“办不到。”李进不由分说。“带走她是公主的命令,我不可能违抗公主命令。”
“为什么?”龙焱惊讶喊道:“公主明明已经跟其它人订亲了。”
“因为你得罪了她。”李进摇头。“我劝过你,你明知道公主脾气娇蛮,绝不可能坐视被人欺负,你还一而再拒绝她。”
“难道您认为我应该不分青红皂白答应跟公主成亲、任她耍弄?”
李进一瞪。“公主是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你呢?你是什么东西?”
响应普宁公主时,龙焱承认他确实太过莽撞,如果早知道皇上会另将公主许配给别人,他开头就该跟她虚与委蛇,但谁料得到“早知道”。他当时一心就想绝不辜负枣儿一番情意,才会拗着脾气坚持到底。
“就算我有错,枣儿也是无辜的,她一个姑娘家才多大,她爹身体又不好,您就那么忍心见她离乡背井?”
“我已经破例帮过她忙了。”李进告诉龙焱那一夜的约定。一般人可能难以想像,对李进这种一辈子恪守王命的人来说,要她违抗主子的命令,是多难的一件事。
龙焱心起了希望,既然李进破例过一次,应该不难求到第二次。
龙焱突然下跪,朝李进深深磕头。“李大人,我不是要求您为我违背公主的命令,但请您想想枣儿,她是无辜的,触怒公主的人是我,要罚也该罚我,不该由她代为受过。”
李进一挥手打断他。“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我告诉你石枣儿的去处?”
龙焱再磕头。“求李大人成全。”
求他这种事!李进用力扒头。跟要他违背公主命令有什么两样?这两个家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一而再跟他提这种要求!
李进瞪着脚边的龙焱,他知道自己大可以甩袖走人,可脑子一想起枣儿那晚的表情,又犹豫起来了。
那丫头从头到尾没怪过他一句。那日送他们上船,他叮咛过船主在何处将他们放下后,他曾塞给她一迭银票,但她只是摇摇头,她爹也一样,表示他们不能收。
两个穷鬼偏这么有骨气。李进当时一气就走了,可当船一远离,他便知道自己后悔了。
李进望着眼前狼藉的杯盘,一个主意突然自他脑里升起。
“我给你一个考验,只要你通过这个考验,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我一定会通过!”龙焱说得坚定,双眼满是希望。
“话先别说得那么早。”李进一哼。“我的条件说简单也不简单,今后每十天你就来王爷府上料理一桌好菜,为期半年,只要你一次没来,这个约定就取消。”
这么久!龙焱皱紧眉头。“不能您现在就告诉我?我保证这半年之约绝不延误!”
李进一句话堵住他口。“公主的婚期定在半年后的初五。”
龙焱懂了,据报,与公主成亲的男子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之子,换句话说,半年之后她即不在京城,那时就算接回枣儿,公主也天高地远,拿他俩没辙。
但这半年之约实带有另一涵义——李进要绊住龙焱,不让他有机会离城去找枣儿。他就怕公主又一时兴起微服出宫,结果龙焱却已提前找到石枣儿,又闹出一场风波。
“怎么样?”
龙焱紧闭眼深吸了口气,最后一咬牙,点头。
“我答应。”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和李进所定的半年之约,再过十天,即告终结。
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庄里几个光棍纷纷娶了妻,二厨王二的媳妇也怀了身孕。落座在石家边的六房跨院,前日也告竣工。从那天开始,龙焱搬出“一条龙”,只领着一小撮扑役,独自守着跨院,还有外头的菜园。
先前枣儿留下的头簪衣裳,他件件亲手将它们收进他房里,至于地窖的腌菜自他习惯对它们喃喃说话后,也开始变得乖巧听话,不再动辄腐坏。
“一条龙”来了几个新跑堂,也走了些人,很多东西不知不觉变了,就连他的发鬓,也因为入骨的思念,隐约泛出了白发。可有些东西还是一样,他身旁龙夫人那个位置,始终空着,只为一个女人保留。
他依然守着他的承诺,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