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道:“全赖嬷嬷了。”
这些话,守在门边的月桃全听了进去,她嘴边扬起一抹鄙夷,待屋里人全数退出,她索性闩上大门,往内室走去。
喝过药,黎育清怔怔地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床顶,一语不发。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呵?
致芬老说,存上十日的乖,就能换得一次我行我素,不能太常使坏,总得给人家时间放下戒心,当他们不再把眼光老盯在你身上时,才有机会叛逃。
那么,她的乖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争取到出逃的机会?
月桃走到床边,双膝跪下。
“夫人,请老实告诉奴婢,您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月桃的话引得黎育清一愣,她缓缓坐起身,苦笑道:“我还能打算什么,嫁鸡随鸡,岂有旁的选择?”
“夫人别瞒月桃了,这不是月桃认识的夫人。”说完,她对着黎育清一个重重叩首。
“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请夫人原谅奴婢,黎四少爷是奴婢的恩人,当年四少爷让奴婢混进人牙子手里进入将军府,四少爷殷殷叮嘱,绝不能让夫人受半点委屈。”
“若不是四少爷正出皇差、一时半刻赶不回来,他早就出头替夫人主持公道。但就算四少爷回不来,假使夫人心里有任何打算,请告诉奴婢,奴婢绝对能够帮夫人。”
月桃的话让黎育清怔忡不己。
突地,泪水像断线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坠,四哥哥居然……居然在她身边摆上这步棋……四哥哥还是担心她的,对吧?还是不认为她做的决定正确,对吧?还是想要疼她、护她,像过去那样对吧?黎育清又哭又笑,冰冷多日的心,缓缓淌进一股暖流,终究是亲人待自己最好!
四哥哥……重生一遍,她终于做出一件正确的事情……
“夫人。”月桃起身坐到床沿,紧搂住黎育清,被她这模样吓到了。
她握紧月桃的手,像是在大海中攀住救命浮板似的。
“月桃,我要走!吃完周大夫这帖药,稳住腹中胎儿,我要立刻走。”
“月桃明白了,这几天,我会出门把所有事情全处理好。”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必须确定将军找不到夫人,需要做的准备很多,尤其是既然要瞒,就得瞒过天下人。
这天过后,黎育清借着身子懒散,将府里中馈慢慢分到何嬷嬷和方嬷嬷手上,她让佘管事带着嬷嬷们在府里四处逛,把那些管理法子给详尽解释清楚。
逮到机会她就抱住齐湘,一遍遍叮嘱,不要怀疑爹爹爱她,有任何困难都别吝啬对爹爹说,她教她多看多学多经历,让齐湘别效法井底之蛙,还告诉她外面的天地有多辽阔。
黎育清甚至在李轩的陪伴下出府两次,替齐湘搜罗许多游记闲书。
她不再僵着脸,偶尔也听嬷嬷们的意见,把江雪召来,顺着她们的心意,把正房太太的角色给扮演出两分模样。
她认真吃饭、养壮身子,在齐靳同她说起朝堂事时,也会发表些许响应。
所有状况均让齐靳放下心,他想,清儿终于想通了,终于愿意为他们的孩子妥协在她认为有瑕疵的婚姻里。
他们一家人过了一个欢乐年,从初一到十五,除了应邀四处拜年外,齐靳也陪黎育清回了一趟黎府,虽然黎育岷出皇差、黎育莘到边关历练,但黎府仍热闹得很,二房、四房都过来陪老太爷、老夫人过年,整个家里热热闹闹的,笑声不断。
黎育清绝口不提江雪,所有话题全都围绕在她的肚子上,她装乖扮巧,把合家团圆的戏码给演足。
年节过完,齐靳入阁,他掌管兵部,很得皇帝重用。
新官上任,有做不完的事和应酬不完的人,这天他回府时己经喝了五成醉,沐浴净身、将月桃端上来的解酒汤尽数吞下,与黎育清双双躺上床。
床上,他看着黎育清白里透红的脸颊,忍不住动手轻抚,柔声说:“小丫头,有空再给大将军写封信吧!”
她点点头,应下,“好,明儿个就让你看到。”
“有什么委屈都写上去,大将军会补偿你。”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他希望时光停留在这一刻,让颊边的温暖持续到永远。
“天底下有谁活得不委屈?咬咬牙,也就过了。”她摇头拒绝,能说的委屈不是委屈,只有那憋在心里、又苦又痛又酸又涩,却无法尽情展现的,方才是真委屈。
“别人的委屈我不管,但我的小丫头不准委屈。”她失笑,这个笑没有他害怕的冷漠疏离,而是带着他熟悉的温暖惬意。
“你笑起来真好看。”
“记不记得我说过,喜欢一个人会因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
“记得,所以你一笑,我的心便敞开了,你皱眉,我的心便像被谁给饱以老拳,所以可以证明,我非常非常非常爱你。”才说着哄人的甜言蜜语呢,他自己就先醉了,脑子像被酒给灌饱似的,四周景物微微旋转起来。
她摇摇头,反对他的推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顺我的心,令我开心欢喜,却要我顺着你的意,吞下心酸忧郁?如果爱我,你会放我走,让我自由自在,不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与另一个女人打殊死战,所以可以证明,你非常非常非常不爱我。”
“你弄错了,不是这样的,你走掉,我的心会空……”他口舌突然打结,彷佛嘴里被强塞了许多泡水棉花,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起来。
“没关系,我走了,你可以继续很爱很爱很爱江云,你可以看着同一张脸孔,回忆过往爱情,你的心不会空,只要抛开我、丢掉莫须有的道德感,你就会顺从自己的心,再度爱上那己爱了很久的妻子。致芬说,私情是占有,专情是祝福,私情不择手段,专情宁见对方幸福。明白吗?我给你的是一片真真切切的专情,我要你活得幸福……”
他努力地听着她的话,可是自“顺从自己的心”这句之后,她说的每句话,都成了一片嗡嗡声。
无数只蜜蜂在他耳畔作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直到嗡嗡声成为最后的意识,他缓缓闭上眼睛,所有意识抽离。
看着他的睡脸,她泪如雨下。
就这样断了吧,割断感情、割破心,让里头的血流尽,就不会有汩汩的鲜血一遍遍重复着我爱你。
她会好好学着的,学会遗忘、学会独立,学习把一个对自己无心的男人驱逐出境……
狠狠抹去眼泪,她替他掖了掖棉被,下床,唤来在外头值夜的月桃。
月桃快手快脚帮黎育清换上衣裳,用厚厚的雪狐披风将她给围住,再自床底下翻出早己收拾妥当的包只。
临走前,黎育清将早己写好的信放在桌上,那信的封口滴着蜡,压在上头的小丫头笑弯两道眉毛。
黎育清率先走出,在她转身那刻,月桃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那是从夫人匣子里偷出的,她轻轻放在黎育清的信旁,转身离去。
屋外,下着大雪,黎育清走出住了两年的地界,深吸一口寒冽空气。
雪在泥地上积出厚厚一层,双脚踩在雪地上头,烙出一行印子,去年冬天,他牵着她、拄起杖,缓步在园子里走,来回一趟,地上印着一大一小两双脚印,脚印旁还有个小小的拐杖印子。
她笑问:“我们五十年后也是这样的,两双脚印、一个杖痕。”他说:“怎么不是两个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