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萃儿连在梦里都轻拧的眉,他忽尔揪心。虽说未曾遇过真正的抉择,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万分确信,萃儿为了自己真能上刀山下火海,做尽一切违背心意之事,为他担忧每一日,就算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哪里舍得她受罪。
或许他们都曾为各自的家族奔波得奋不顾身,但……每每在深夜望着她睡颜,只盼能为她撑起一片天,为她建造一顶屋檐,令她心境真正平和,解她眉间的锁。
夜不成眠,罗云端索性起身至庭园中散步,直到天见白,他思考过后低头看着自己掌心。
双掌布满疤痕,无论怎么使力,指节微弯,却无法收紧握物。
家族中比他年长的全都走火入魔,而自己或许也将步其后尘;他曾认定命运若如此安排,那么既在此门中必要共生死,若那意味玉石倶焚,他也并非没有如此的觉悟。
这想法,令得他就算在成亲后也奔走于十二州间,追着寻着那所谓唯一的解药。手伤了握不住鱼肠钩,他便缝上皮套;听闻哪儿有什么消息便飞奔而至……萃儿一直跟在他身边,回头算算,若不是有孕在身,她或许还是一句怨言也无地随他四处去,没在同一处落脚超过一个月……
思及此,罗云端低头闭上眼。
「云哥……」远处,起身不见身边人的萃儿外衣都忘了披,便出门来寻。一见云哥在院中,安心淡出笑,「我以为你又出远门了。」
闻言,他又皱了皱眉,走来欲将她扶进屋中。
萃儿却是依进他怀中,拥住他腰间,怎么也不肯动。
「屋外凉,进去吧。」
「不……这么着就暖了……」
罗云端放任怀中人撒娇,一会,道:「萃儿,我想过了。」
「嗯?」
「罗、吴两家这些年为了心法奔走,其实值不值呢?五十年一次的归鸿论武,你我在西域,这些年眼看罗家就要没落,你吴家却也被拖了下水……」
「萃儿不觉苦。」
她在那温暖的怀中抬起头。云哥的体温四季皆暖烘烘,不是因他身子好,而是罗家心法引出血寒症到了末期便会浑身滚烫,终至走火入魔,烧毁心志,六亲不认……
云哥正朝所有罗氏必然的结局前进,而她只能贪图他们所剩不多的时候,然后,她也将踏上同样的路,与他黄泉再见。
「可我觉得苦。」
罗云端一手拥她,一手抚在两人间的圆肚。
他可以死,罗氏可以死绝,可……萃儿,他结发的妻,与她腹中的孩子,将因他的执着经历失去所爱的痛处、焚毁意志的痛楚……除了痛,他什么也没有留给他们。
他不要。
萃儿依在他胸口,云哥却松开了怀抱,抚在腹上的掌心向上,他道:
「我要领罗氏、吴家入七重门建立的蛇武跟。」
萃儿愣住。七重门在归鸿论武之后重立新的蛇武盟,当时罗、吴两家听闻东方海外某小岛有东洋心法,便倾巢而出,并未一同结拜;几年来,蛇武盟已有多个门派加入,俨然成了天下蛇武大帮……做为最初结拜过的盟友,
罗吴两家这些年已人丁凋零,就算七重门念旧情让他两家重新入盟,却极有可能逃不过被并入其它蛇武门派的命运。这些,云哥可想过……
罗云端看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前一刻还略带睡意的眼睁得奇大,忽地心生怜爱,伸手碰了碰她鼻头,失笑道:「知我者,天下只得萃儿一人。是,我要领罗氏弃练本门心法,就算并入其它门派也罢,罗氏最后一个因走火入魔自残而亡的将是叔叔,不是我罗云端。」
萃儿还是瞪着他。
罗云端笑得温柔纟一把将她搅近。「自我有记亿以来,罗家已有三代人为死而生,还将身边家人、门人、弟子一并带下黄泉。我明白你为我不会可惜自己的命,可如今我想得很清楚了,不,该说我早该有担当些,才不让你无端为我吃苦……萃儿,这一回,换我为你做些什么吧,就算代价是罗氏鱼肠钩从此在江湖上消失,那又如何?师祖出身草莽,立门立派是为生存,不是为了将自家人逼入绝境。」
听着那心跳,萃儿知道云哥心意已决,若云哥认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那么……便做吧。她闭了闭眼,回拥着他。「什么这一回换你为我做些什么,说得好像我曾为你做了多大的牺牲似地……」
话随心脱口而出,他也不清楚怎么会冒出那样的说法,罗云端低低笑了。「是是,是我想多了。」
萃儿也笑了,又将他抱得更紧。
弃门后,便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们的路还很长。可,这一回,他们能携手同行。萃儿低头片刻,一会,握起那因伤再也握不起的大掌,紧紧牵住。紧紧牵住。
番外(二)血债
春风拂过那片青绿的草地,长草弯腰,推出一波波草浪,也露出浅溪边几道人影。
站立一旁的是三弟、清扬、护容……另一头,被绑跪地的是萃儿及罗云端,其后歪歪扭扭躺了一地昏迷不醒的少年。
风渐轻,长草立直掩去了眼前景象,却掩不去他们的谈话声。
七重门差点遭灭门之祸,清扬寻了多年,方知原来仇人就是最亲近的人。三弟这使计将罗、吴两家之人引到此处用意有二,一是为追回失剑,其次是刻意让清扬的仇人盗墓,一旦跨过了浅溪,虽未真的入陵盗宝,也成了山庄之贼,便有了扣人论罪的理由。
三弟为了替清扬擒住仇人,不惜入墓求小妹相助,不惜走险棋犯家规……究竟出自什么样的心思,三弟自己清楚吗?洪二爷身为旁观者,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没说破。
「二哥。」
三弟唤着,洪二爷才终于拨开长草,朝浅溪边而来。三弟耳朵灵,理当早就听见自己由小道而来,只是清扬正在决定该如何处置仇家的当口,不愿打断她的思绪,所以便让他这二哥晾在一旁看着事情发展。
洪二爷负手慢步来到三弟与清扬身后,道:「清扬莫怪我多事,江湖规矩,以命抵命,以血偿债,如今你轻饶他们,必不是好事。」
单清扬拧了拧眉间,思索一阵,指向浅溪,「就让他等饮下忘忧咒吧,从此相忘恩仇。」
洪二爷本不是爱插手旁人家事的性子,出言劝过,也就随她了。身前三弟却是唤了护容,道:
「你即刻入陵,向四小姐要来忘情咒,烧了化入溪水中再让众人饮下。」
洪煦声边说着,目光不离,是在询问二哥是否应允。
洪二爷沉吟着。
忘忧咒只能令盗墓者忘了来意与贪念,忘情咒却是洗去人长达数年的记
看清扬的样子,必是要让萃儿与那罗云端忘了两人为夺玉奶剑,甘愿一人为婢、一人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自己。
妇人之仁……可洪二爷仍轻轻点了头,吩咐护容照办。若这是三弟希望的,那么他不会再多说什么。
李护容领命迈步,二爷侧过身,扫着地上那些在他眼里与死屍无异的数人,半晌,扬声问道:
「护容,孙谅呢?」
不轻不重的声音上却让众人僵住。
「二哥……」洪煦声脸色微凛,眼神示意护容先离开,才道:「孙谅先回庄里了。」
洪二爷缓缓将视线移至三弟脸上,「你让他回去的?」
「……是。」洪煦声应着。
洪二爷仍看着三弟,却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