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回到那屋子,她一看到他,就匆匆迎了上来,他能瞧见她将双手在身前交握,紧张的看着他,问。
“怎么样?”
他伸出握拳的手,摊开。
十几个黄澄澄的铜板,它们小小的,有些旧,但此刻看来却万分闪亮。
她瞪着那些钱,轻抽了口气,抬眼看着他,“你卖完了?”他点头,声微哑:“全卖完了。”
她抬起小手捂着唇,螓首微侧的看着他,黑眸湿润,鼻头微微泛红,然后他看见她扬起嘴角,一朵如沙漠之花那般稀有的笑,在她唇边绽放。
那笑如此暧,那么甜。
跟着没有任何预警,她突然就伸出双手,兴奋的环抱住了他的脖颈。
“太好了……太好了……”
她忽然这样伸手抱他,让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铜钱因此被撞掉了,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可他听见她在笑,在他耳边笑,那银铃般的笑声,带着无法言喻的开心,他比谁都还能感同身受,不自禁的,他扬起嘴角,弯腰抬手环抱住她的腰,将她紧拥,哑声同意。
“是啊,太好了……”
他说着,不觉中,眼眶也跟着微热,鼻头莫名泛酸。
绣夜慢了半拍,忘情的兴奋过后,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瞬间红热,可他也抱着她,抱得好紧,没有放手。
“你真是了不起,真了不起”
男人的声音,虽也带着笑意,但听起来莫名哽咽,然后她感觉到肩头有着湿热的气息,感觉到身前的男人微微的战栗。
因为如此,她也没有收手,只听见自己悄声问。
“怎么,你还好吗?”
他沉默着,然后嗄声开了口,吐出让她眼眶再度泛红的话。
心,颤颤,震震,为他痛不可当。
她懂,真的懂——
这是他这么长久以来,第一次赚的钱,不是靠取人性命,不是靠砍人头颅。这些钱,没有染血,不是脏钱。它们是他和她一起用劳力赚取,虽然不多,才少少十几文,但它们很千净,非常千净。
“我懂……”她哽咽在他耳边道:“我懂。”
他将手收得更紧,把一张热脸埕在她肩头。
“谢谢你。”
她听见他粗嗄瘠哑的道谢,心疼得无以复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继续拥着他,任热泪盈满眼眶。
好半晌,他才终于松开了她,低垂着黑脸,蹲下来,去捡那些铜板。
她和他一起捡抬那些铜根,道:“你知道,我以前从来不晓得,一文钱看起来这么漂亮。”
“我也不知道。”他哑声说着,笑了出来。
她抬眼,和他相视而笑,两人的眼中,都有泪光。
“你卖很久吗?”
“还好,人一见我拿出蜡烛,便上前来买,有个人没买着,还同我订了货,要我明日送去客栈。”
“真的?”她双眼一亮,惊讶的问。
“嗯,真的。”他点点头,又笑。
她都不知道,原来这男人也会笑,真的笑。
心头暧又热,她礙望着他,抬手抚着他的脸,哑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他说着,将那铜钱全放到她的小手里。
她垂眼看着手里那十来文钱,心头紧缩着,不禁起身牵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到厨房,为他送上一杯热烫烫的酥油茶。
那一夜,他躺在毡毯上,她靠了过来,把一样东西,偷偷挂在他脖子上,他没有动,只感觉到她在身后躺了下来,将那样小小的、冰凉的东西贴在心口他没有动,只任她将小手,把那冰凉的东西,熨暧。
他感觉到眼_又热,喉微哽。
那是枚铜钱,他知道。
她和他一起赚的一文钱。
他情不自禁的抬手,覆着她的小手,她没将手抽回,却将小脸贴上了他的背。心头,微颤,又暧。
他酲着,她也知道他酲着,两人都没开口。
冬夜寒冻,他与她在黑夜中,紧紧依偎着。
在那之后,他和她一起打扫,一起制作蜡烛,有时也一块儿上街。每当上街,他总也忍不住牵握着她的手,她从来没有抗议过。
非但如此,她还在地上画了一个省力的双辘轳,要他照着用废木料做了,装在水井上,那辘轳两头的绳索各挂着一个水桶,让他能够方便打水,省时也省力。她甚至在看见他衣服脏了时,会趁天气好转时,帮他清洗干净。
她仍日日都会替他叠被折毯,总也放在炕床上。
他也夜夜重复将其拿下来,铺平摊放在地上。
自从问了他的姓名,她不曾再叫他阿朗腾,需要喊他时,只唤他张扬。
每当听到她唤他,总也让他心口紧且暧。
这是生活,是他曾经渴望,却从来不曾有过的平静生活。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过着,不敢做出任何蠢事,打破这样美好的平静。
无论他或她,两人都不曾提及过往那些在奴隶营里的曾经,好像那些前尘旧事都是场梦,不曾发生。
但那发生过。
这平静的日子,只是暂时的假象,他比谁都还要清楚,但他依然压不住从心底深处那偷偷冒出来的希望,希望这一切能这样长久持续下去。
大寒一
这时节,最是冷别。
无论何时仰天看去,天色,S、是苍茫。
这座荒城,虽已不再荒废,可城门是大开的,城墙也有不少颓废,但因为没有官兵,人若想,自可走上那不曾修整过的石阶,爬上城墙远眺。
阿浔就常上城墙去。
绣夜有时会看见她坐在其中一面荒废的墙楼上,那只体型硕 大的乌鸦偶尔会停在她肩头上,北风总会将她的黑衣黑发,吹得猎猎飞扬。
每当瞧着她那模样,绣夜真的能够理解,为何人们会当她是巫女,而不是汉医。她没像一般巫颈那样戴着吓人的骨头顶链,或刻意装神弄鬼,可她确实非常神
阿浔很少穿鞋,即便天气再冷,她也常裸着足踝四处走动,身上也只穿着那件黑色的衣裙。照理说,那应该会冷,可就像她常常忘了穿鞋,阿浔也常常忘记添衣,但无论她穿多穿少,从不曾因此染病。
有几次,她觉得她听见阿浔在和那只乌鸦说话,但每当她抬头看去,或推开遮挡视线的门,那一人一鸦就闭上了嘴,只是用那黑——的眼冷瞅着她,直到她识相退开。
那巫女待人是那么的冷,她绝美但冷漠的脸庞,不自觉散发出来的高贵气势,总也让人不敢轻易与她攀谈。
可来找阿浔拿药看病的人,还是变多了。
那一摊卖小吃的大娘总会陆续介绍人来,人领了药回去,被治好了,又告诉更多的人。到了病苦身痛时,药若有效,人也顾不得聚集在大屋屋瓦上的乌鸦们看起来有多可怕。
多数的人,若非肠胃疾病,就是牙疼,痛起来很要命,但阿浔给几帖药就能打发,有时遇到重病的,就扎个几针,用竹筒拔除体内浊气。
虽然对那些患者几乎来者不拒,可阿浔不喜人,不爱与人相处说话,所以才总上城头待着。
那一日午后,绣夜看见她走出大门,又忘了穿鞋,也没披着披毯,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转,便拿了鞋和毯,上城头去。
城墙虽然老旧,但大部分都是完整的,只有一些地方,残留着当年战争的伤痕,她在城门门楼上,找着了阿浔。
那女人高坐在门楼上,双足悬在墙外,她无视那一望无际的雪白世界,无视那连绵不绝的插天雪山,或如蛇般蜿蜒、冻结成冰的小河,反而只垂眼看着那些从远方而来,陆续抵达的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