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后来旋过身回抱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想退开,他却将她搂得更紧,面颊摩挲她的发,语透乞意——
“让我抱抱你。”
她乖驯了,喉头微哽,放软身子任他拥抱。
想想,他就这样偷偷摸摸跟了她将近两个年头,这两年,江北商界那面象征“发达”的金红花旗依旧在四年一度的“抢花旗”盛事中,被游家太川行连届夺下,她广丰号还是无缘迎回那面旗子。
但与金红花旗虽无缘,广丰号仍有大丰收。
穆家的关外货栈与南北商路皆有发展,尽管比不上游家太川行,却也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特别是方家大族后来肯借银挹注,那让她更无后顾之忧,而最后替她说服方家长辈的人,自然是渐渐受长辈们重用的大表哥方敬宽。
她跟珍二偷偷摸摸的这些日子,当真发生不少事。
每当促成某件大生意,觉得痛快,内心意气风发时,她会想到的人,是他。
偶然事走得不顺,觉得沮丧无力,欲寻人陪她痛饮,她会想到的人,还是他。
每每困在她的“小日子”里闭门休息,腹疼虽已不严重,但仍闷闷疼着,用着那珍贵的天红贝舒缓身子,她可怜兮兮蜷在榻上,想到的人依旧是他一个。
游石珍。游家珍二。珍二爷。
她不想太在意他,怕一直依赖下去,到了终该割舍之时,将痛不欲生。
只是每每下决心了,为何心中难受时,盼的还是那一人、那一个强悍的拥抱?
第8章(2)
“宛然斋”的内室寝房——
娘亲已闹过又闹。
肉身日渐虚弱,加上心病一起,足能将神魂折磨碎尽。
她想唤住阿娘,好想、好想将娘亲唤醒,能不能如她所愿……
“娘,看看我,拜托……求您……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好吗?”她气息短促,浑身抖着,却倔强地挺直背脊。
榻上的妇人近两年身子时好时坏,小雪日之前还好好的,岂知这些天一直高烧不退,好不容易将体热压下,双眼张开,眸底无神,嘴中还喃喃自语,任人在一旁叫唤,她不理不睬,仿佛看不见亦听不到。
之前皆是让“杏朝堂”御医世家的老大夫过府看诊,穆容华早已遣家仆备马车前去相请。韩姑和丫鬟们进进出出忙碌不休,备热水、巾子和干净衣物,也备来老大夫先前开过的补药汤。
但没有用,穆容华沮丧到几要泪洒榻旁。
她哄不了娘亲,没法将汤药喂进娘嘴里。
穆夫人被撬开嘴,才小小灌进一口汤药,下一瞬便呛呕出来,喷出的药汁溅得穆容华襟口尽湿。
“华儿不要去!娘在这儿……你去哪儿了?娘在这儿啊……回来啊……”
穆容华握住她胡挥乱抓的手。“娘,我在这里,我在这儿呢,您看看我!”
“小姐醒醒啊,穆少在这儿,您醒醒!”韩姑接过婢子递上的热巾子,赶紧拭净穆夫人的颊面和下颚。
穆容华紧紧唤了一声,穆夫人眼神游离,最后定了定,真往她脸上移来。
“娘,是我,我是容华。”
“你……不是……不是华儿,你把他带去哪儿了?我不是说别贪玩吗?为什么不听?你把他带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心病又起,来势汹汹,被握住的两手拚了命挣扎。
穆容华脸色惨白,畏疼般瑟缩,手劲陡松。
穆夫人一把挣开她的掌握,疯了似扑打过来。
老大夫是被人提着后腰带、足不沾尘地飞送进屋内。
屋内正一团混乱,没人去留意是谁进门,婢子们又嚷又哭、又挡又架,只有穆容华安静坐在榻边,任心魔纠缠的娘亲磓打扑咬。
一双铁臂排山倒海般拨开众人,突然将甘愿挨揍的人儿一把揪离原处。
老大夫乘机凑上,手法无比俐落,开针匣、取针,手起手落,往病人头顶连灸好几针,接着是面上、人中、颚处,接连下针。
穆夫人喉中发出喝喝叫声,随银针落下,声音越来越小。
老大夫落下最后一针时,她终于完全宁定,靠在韩姑身上极乏般交睫睡下。
屋内从慌乱到定静。
终于静下时,众人仍惊疑不定,目光慢吞吞晃移,最后全飘向自家的穆少,以及那个犹挟着穆少没放的高大男人身上。
被挟抱在男人身侧,穆容华因太过愕然,忘记挣扎。
她怔怔侧望,傻了似盯着仿佛凭空现身的珍二爷。
此时老大夫正凝神把着穆夫人手脉,游石珍很快地环视在场所有婢子一眼,张口又闭起,一时间竟找不到话。
忽地意会到自己众目睽睽下抢了什么“东西”入怀,他绷着脸皮放开穆大少。
待站稳了,穆容华垂下眸,沉静对他道:“跟我出来。”
游石珍在众人目送中随她步出。
就知她会走进园子里,他亦步亦趋跟随,边走边解释——
“今日甫进永宁城,就见你穆家马车在大街上狂赶,我策马追上,见穆家家仆冲进杏朝堂急嚷着要请老大夫过府救命,既是救命,还是快马加鞭为好,所以就把老大夫丢上马背,我一路挟他过来,这肯定比搭马车来得快啊……
“唔,好吧,这样大剌剌闯进穆家,一闯还闯到穆家主母的内寝厢房,确实不妥,欸,但方才那么乱,闹得那样响,我才会明目张胆现身,下次不会了,偷偷摸摸乐趣多,偷偷摸摸才是你我的生存之道啊——”走在前面的穆大少突然止了步,她转过身,展袖抱住他。
他们立在一座湖石之后,周遭尚植两棵垂柳,算是颇隐密的所在。
游石珍气息一沉,慢慢探出手回抱她。
“挨了揍也不跑,傻傻想任人打个够吗?”他语调一转幽沉,与方才半带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
“不痛……”她嗓声闷闷的。“我还真希望娘能打痛我……”病者体弱气虚,无力,打人自然不疼。只是她身躯虽没被打疼,心却痛得很。
男人能察觉她内心起伏,厚实大掌贴熨她的背心,缓缓拍抚。
圈抱他腰际的两只阔袖收得更紧些,轻哑的声音闷闷泄出……
“游石珍,我想,我娘其实一直知道我是哪一个……我不是容华,但,我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穆容华,娘她……她问我,我把容华带去哪里了……她不要我了吗?容华不见,娘连我也不要了,她不要我了,怎么办……”鼻音略浓。
“我要。”他懒洋洋道。“别忘了,哥哥我守节操,这辈子专打一个姑娘。”
至于用什么“玩意儿”打,彼此心知肚明啊。
原以为她又会被他闹得恼羞成怒,见她发怒总比看她失意落泪来得好,但她似乎微地一愣,跟着竟哑哑逸出几声笑。
“游石珍……”似叹似笑。
她藏着脸不敢抬起,因为泪湿双睫。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因为她把他胸前弄湿了一片。
让我抱抱你。
她没说,他却乖乖由着她抱,她亦喜欢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抚。
她将他抱得更紧,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气味,汲取那仿佛源源不绝的力量。
你不知,能见到你,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欢喜……
“杏朝堂”的老大夫仔细号过穆夫人脉象后,重新开下一帖药。
老大夫最后也把事说明白了,药是培元固本的方子,然,穆夫人心病已成魔,心魔拖累肉身,若非心内自觉,用再多再好的药亦属枉然。
来到正月,十五元宵将至,穆夫人没撑到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