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走在永宁城中,走过当时初见墨龙的那条大街,他啃着料多味美的肉包子,吞了好几颗香喷喷茶叶蛋,还喝了不少碗热呼呼的豆腐花,目光时不时往大街另一端瞟荡,忽而才自觉,原来是隐晦地想再遇上某人……当日马背上的一抹潇洒雪影,飞扬的发,鼓荡的袖与衣袂,他的发带缠在她腕上……
这心思纠缠得太过古怪,他觉不妙。
但事出必有因,他不知其因。
而此次赶回永宁,一为老太爷的大寿,二则是为她。
有人托中间者牵线,欲与“地头老大”谈一桩买卖,只要能阻断广丰号通域外的商道,要彻底阻断,不留余地,就算毁货伤人亦无所谓,倘若事成,“地头老大”需多少报酬,尽可开口。
对方只有唯一要求……
绝不能伤及穆家大少。不能动穆容华半根寒毛。
对方来头为何,中间者不知,因自始至终,幕后之人并未现身,全由一名移居关外的汉族大叔与中间者接头,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钱办事,旁敲侧击亦探不出真底。
乍听老牧民所述,游石珍若非太了解兄长游岩秀的脾性,还真会以为提出这桩买卖的,是自家那位将穆大少恨得牙痒痒的秀大爷。
他家大爷锱铢必较,何等爱物惜才,若真对穆容华动手,必然不走“毁货伤人”这等路子,倒有可能把货偷偷拉走,再以某种……十分见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个儿手中,光明正大占为己有。至于穆家广丰号的人才,秀大爷定是谁都不伤,偏要弄伤穆大少。
这不,他前脚才踏进家门,游府管事德叔便将事传了来,说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闹将起来,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闯游家大宅,还一路闯到灶房去,目的是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讨为数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讨那雪江米听说是为了娘亲。穆夫人因病昏沉,近日才见醒,胃口不佳那是当然的,之后穆家厨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铺送去的雪江来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转好,但头疼的是,春粟米铺那儿已没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们家主母这儿,而老太爷大寿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给了穆大少,打算另选其他米种替老太爷整寿席,然后秀爷撞见了,谁也顶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后……穆大少当场就被狠揍了,欸,他毫无防范,秀爷冲上去就动手,打得人半面红肿、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铺跟穆家一向有来有往,关系亲厚,珍爷啊珍爷,您说秀爷干了这事,主母能不气嘛,这、这都闹哪一出了?!”
兄长狂吃穆大少的醋,这是明摆着的事。
穆大少彻头彻尾就是个姑娘家,这事……却不能拿出来明摆。
明日便是老太爷大寿,游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颐园”拜见祖父,直至老太爷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园子。
回自个儿的院落“若谷轩”倒待不住,毕竟心有悬念。
遇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符合他性情,想见谁,就见谁去。
那种“流连街上、隐隐想望着谁”的行径,如今想想都觉不可思议,要脸红耳热的,他究竟闹哪门子心思……
结果世间之事果然难捉摸!
他往广丰号而去,一路上还想该拿何种态度对付穆大少,又有什么事是必须弄清楚的,想她挨揍的事,想她那、那什么落红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顺了没……在经过那段墨龙曾撒蹄疾驰的大街时,他远远竟见到那素白身影。
男妆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无俦。
此时她立于街心,身边跟着贴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轻伙计,她手里收握一把折扇,正与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边说话、边观望街边的大铺子。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有利于“有心人士”悄悄潜近,细听端倪——
“今日看过城里的几家铺子,这间南北货铺头便是广丰号一江南北几个零售铺头里,占地最大,每年盈余亦是最多的一家。”穆容华以折扇指了指铺子门面,有几分献宝意味道:“高悬的大横匾招牌和两旁红柱上的长挂牌,皆是上选的红丝乌木,这还不算什么,值得一观的是上头题字——”
“啊,咱瞧出门道了!”青衫男子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可是当朝书法大家李铎然李先生的手笔?”
穆容华笑得露齿弯眸,摊开折扇轻握。“都听说姑母家的仰怀二表哥是个道道地地的儒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当真如此呢。”
“欸,容华表弟谬赞了,你我交往多时,其实你也知的,我就那个……什么都懂些,可没一样专精。”方仰怀老实的方脸微红,腼腆摇摇头。
穆容华笑得更深,道:“进铺子里看看吧,看过后,再来谈咱们两家的买卖。”
铺头大掌柜早领着几名小掌事迎在那儿,一路将主子和贵客迎进店内。
到底是广丰号底下最大的铺子,临街店面整顿得漂漂亮亮,南北杂货齐全,十来名伙计们吆喝着、张罗着,绝不能让登门的客人久候。
店铺后头,穿过曲折廊道,展现在前的景致颇有柳暗花明之感,竟是藏于后院的一座大仓,后头的伙计较前头多出一倍有余,人虽多,但每个人皆各司其职,显得忙而不乱,相当有条有理。
逛过铺子,再吩咐掌柜几件事,穆容华邀方仰怀在后院的小议事厅里品茗谈事,这一谈,谈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
穆容华还想邀请方仰怀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倒被对方婉拒了。
将贵客送到门口,两人相互拜别,穆容华俊颜微仰,唇角是清清浅浅的笑。
“那一切就有劳二表哥,待事成,定归还借银,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帐,也是可以的,就盼表哥成全。”
方仰怀颔首。“你要开通域外买卖,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需大批的车马和舟船,资金不够确实寸步难行。借银一事,待我回去与长辈们商量,近期内再知会你。”顿下,他一手略迟疑但最终还是抬起,缓而沉地放在穆容华肩上,似要轻拍两下,结果却微微收拢五指。
“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长辈面前多为小弟美言几句,代小弟博老人家欢心。”
“那……那是一定。”诚挚老实的脸,眼神直勾勾凝注。“我听说……你关外货栈之前落了一批货,是域外拉来的大宗香料,那批货,一直没找着,但前金与尾款早一口气付清,货丢,钱也没了,你因此被穆家几房长辈叨念了?”
“可不是吗?”穆容华脸容轻赭,状若无奈地耸耸肩。“幸好长辈们没太过责怪,而损失的钱银数目虽大,也还能从广丰号其他买卖上作些调度,算勉强过关吧。”耸肩的举动让肩上那只大掌震了震,意会到什么似,那五指陡松,放开对她不太合宜的抓扣。
“那就好。”方仰怀收回手,淡笑。
“所以就赌这一回了,总得把从我手中亏损的数儿再赚回来,若不,这主事的位置可得让贤。”穆容华叹了口气。
“不会的,将来有我……有方家之助,盛业可期。”
“那就借二表哥吉言,望一切顺风顺水。”
送走贵客之后,穆容华伫足门前许久,不知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