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我撂这种话,岂有不迎战的道理?
  我是谁?严知恩的儿子耶!爹行事向来大胆,从不怕冒险,虎父岂有犬子?
  而这个人,眼神清亮,反应灵敏,说话也条理分明、对答如流,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心灵手巧的好人才。
  他说,他叫萧眠。
  于是我允了,让他进“天”字铺学习,也许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蓝,顶替他爹的位置。
  事实也证明,他学得很快,从以前就常到店里找萧掌柜,对布庄的营运并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岁,我就让他接触帐务,有人觉得我这决定下得太大胆,但试问——会比丢给一个七岁孩童更大胆吗?
  他也真的没让我失望,于是十五岁时,他继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铺大掌柜的位置。
  我承认,这其实是有些许个人私心在的,这些年,我与他颇谈得来,一开始只是聊上两句,觉得这人与自己颇为投缘,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么心里话都只找他说了。
  他善解人意,话不多,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然后守口如瓶,在我情绪欠佳时,又总能适时的切中要点,释然我心头的结。
  我很中意他,于公于私,都得留住他,别让他跑了,否则往后我找谁谈心去?
  这一日,我与爹上酒楼谈生意。
  近两年爹已慢慢放手,将严家泰半的事业交到我手上来,自己则是偷得许多悠闲时光,成日缠着父亲不放,有够可耻。
  每回抗议,爹便耍忧郁,目光悠悠然望向远方叹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摆什么哀兵姿态啊!又不是风中残烛的老人家,装可怜这招拿去对付父亲就好,我才不吃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来谈生意的下场——
  “小犬不才,让他喝。”
  别人敬他,他就拿我来挡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当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儿吗?那究竟是谁把一桌子账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够欺人太甚!
  事后,出了酒楼,才说:“你父亲不准我喝酒。”
  “……”
  我还能说什么?爹是出了名的夫管严,在外头威风凛凛、傲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里头父亲说一他不会答二,要他跪着他不敢赖坐着。七岁那年,在一旁看爹处理薪俸争议,对着大批员工,那冷怒威仪的气势,还教我当时小小的心灵好生敬畏,谁知看过他赖在父亲身上讨怜的模样后,整个尽皆幻灭!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爹已经归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亲,我可不想一身酒气回家惹父亲不悦,爹这个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我也不晓得那时在想什么,直觉便往“天”字铺去了,想着那里有人可以听我说说话、替我泡杯醒酒茶。
  从“严记布庄”招牌下走过,给了店前那人一记浅浅的微笑,便往后堂里去,我知道,待会儿萧眠必会进来关切,少不得应该也会念个几句,刚刚走过便听他咕哝:“一身酒气!”
  今儿个真是稍饮过量了,我撑着有些晕眩的头,倒向窗边长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料想应是萧眠,如今正困倦着,也就没多费功夫搭理。
  那人走来,在我身侧坐下,轻唤了声:“少当家?”
  果然是萧眠。
  我懒得应声,反正我们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应酬。
  他喊了两声,也就没再扰我安眠。
  而后,一道柔柔抚触滑过颊畔,那是萧眠的掌。五指修长,肤触算不上细致,长年持利剪裁布,指关节处有细细的小茧……
  唇际一阵温软掠过。这、这又是什么?!不像是手指的触感,反倒比较像——
  我还在惊疑猜测,那温软又一次覆上,轻轻吮住。
  “意同,我喜欢你。”
  被雷劈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当年,父亲一身酒意、被自己视如兄弟的人乘机一诉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脑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还能有什么啊!
  这些人以为别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负责任乱说话了吗?他娘的!
  之二、从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让我放松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烦意乱,倍感压力。
  我承认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时间没去萧眠那儿了。
  这一日,被爹叫进书房,将萧眠送来的账本以及本月的进出单据明细交给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他,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总是贴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让我以最轻松的方式过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担,总是在很细微的部分,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范畴。故而,在主仆身分之外,我一直是将他定义为朋友的。
  下了工,有时兴致一起,也会到萧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谈心。
  可是——我这笨蛋,怎会没想到呢?他这般体贴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谁有闲工夫又是喝酒又是听人说心事、关怀备至到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别像个孩子耍任性。”
  爹严厉的教训一起,我只能心虚地默默听训。
  确实是我任性了,放着一间铺子不管,还让萧眠得亲自将账本送来,失责到无话可说。
  斥责了两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没再说下去,改口问:“你跟萧眠怎么了?”
  “没、没啊!”有这么明显吗?
  “萧眠刚刚问我你近来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没听错,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呃……”一颗冷汗暗暗滑落额际。这萧眠想死啊!要真惹恼了爹,连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么误会,好好把话说开,这个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没有。”真的没误会,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想想,克服心理障碍。
  抱着账本默默垂首,转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么,又绕回来。
  “还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挣扎了好半天,才硬着头皮问出口。“爹,你和父亲——是怎么决定压人与被压的问题?”
  书房瞬间陷入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死寂。
  砰!一迭账本砸上我后脑勺。“压力?!我看你是太闲了,再追加这几间铺子!”
  “……”就知道这会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嘛,才会想说,求助一下过来人……
  萧眠的话,让我困扰归困扰,心里倒也很清楚,这个人对我极重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爹义无反顾,非要父亲不可,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伤风败俗也不为所动,那种非与对方相守一辈子的勇气与决心,到底是哪来的?
  我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这件事,又让我困扰了数天,但我不敢再去问爹,怕又捧数间铺子回来,我桌上的账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后就在这天,我去父亲房里请安时,应父亲之邀陪他下了盘棋。
  “听你爹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没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应该说,有点小小的困扰。”
  父亲挪了“车”,含笑问:“什么困扰?要不要说来听听?”
  “呃……”那种压来压去的问题,总觉得在天人一般清华高雅的父亲面前提,是一种天大的亵渎,于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较婉转的方式问:“您当初——是怎么决定,就是爹了,未来绝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