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妖与人皆然,分有善恶,其中也存劣类,确实喜好杀戮,难以驯化。”
  她活得够久,人和妖遇过了许多、许多,她并不偏袒哪方、厌恶哪方,单就几世经历,所见所闻,说个平实。
  “日后,道长若遇此类妖物,收服,是助世间除害,反之,像先前火刑欲烧的雌狐,怎么看都不似凶恶,希望道长能网开一面,别赶尽杀绝,毕竟每一条性命,同样宝贵。”
  相较下,地府之中,一视同仁,无论哪种魂体,只有形状上的差异,那般的“公平”,她反倒更细欢。
  “呀,不行再多说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曦月见时间不早,站起身,向老道长一揖:“道长保重,后会有期。”
  “你要去哪?不多休息片刻?”自己身带伤势,又运术替他治疗,理当很疲惫才是,可是看着她,笑容仍旧充满精神,一点也不累,还带些雀跃。
  “我要找狐神,只能先找他救走的雌狐精;要找雌狐精,便需去问——娶了她的那位江公子。”
  一环扣一环,缺少哪个,就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想再见勾陈,只好按部就班,心急不来。
  至少,能有一丝线索,已经教她好欢喜。
  “你不怕……再被狐神所伤?”
  正当她跨出门槛,老道长传来一问。
  曦月回首,没回答,只是咧嘴笑。
  笑容,无惧无怕。
  双唇轻扬的弧,似极了振翅的蛾,在扑入火前,最绚丽的飞舞。
  ***
  江俊心不吃不喝,已经数日。
  屋里,一片黑暗,窗扇合紧,透不入光丝。
  屋里,只有僵坐的身影,孤寂,一动不动。
  曦月撬开窗扇,灵巧跃入,擅闯民宅,闯得理所当然。
  “江三公子?”
  光线入内,突如其来的明亮刺眼,江俊心受不住,捂眼同时,发出沉吼:“滚出去!我谁都不见!”声音嘶哑难听。
  脚步声没往外挪,反而朝她走过来。
  “你,是娶了狐精的江三公子吧?”
  江俊心眯眸,忍下双眼刺痛,匆匆扫视她。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窗子打开,就进来了。”她诚实回答,一点也不困难。“我只是来请教一事,问完,我马上走,不会打扰你太久。”
  江俊心满面胡碴,落魄邋遢,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没应声,曦月径自续言:“你是在哪处遇见狐精?她是否曾提及,她家居何方?能告诉我吗?”
  “你要做什么?!”他瞪着她,警戒防备,眼神倏地一冷,“你……打算猎捕她吗?!”
  江俊心做完猜测,气愤拂桌,逼近她。
  “她都逃走了,你们还想怎样?!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她又不是恶徒,没杀人、没放火,能不能别再胡扣她罪名?!”
  曦月没被吓着,他的凶神恶煞脸,看在她噙笑眼中,倒显得可爱。
  她伸手,掴了他一掌。
  力道不轻,声音响亮。
  “这番话,为何不在火刑那时,跳出来说?”曦月面容认真,却无责备眼神。
  江俊心没料到会挨了一巴掌,怔住。
  痛是不痛,只是反应不及,楞楞转回脸看着她。
  “她那时,等着的……也是这样的捍卫、这样的偏袒。你为何没去?”
  “我……”他一时无言,眉宇间闪过痛苦。
  她没插嘴,等着听他说。
  “……我被绑在房里,无法挣脱。”
  家人不许他去现场,再丢江家颜面,宁可将他五花大绑。
  曦月翻转他的手腕,果不其然,腕上条条缚痕,已由红转紫。
  这男人,没有说谎。
  “若未遭绑,你会去救她?”
  “当然!”他不加细想。
  曦月神情柔软,欣慰一笑,低喃:“你比我勇敢。”
  “嗯?”
  “我曾经……与你遇上相似情况,发现自己心爱之人,竟不是‘人’。”
  “你也——”
  她点点头。
  “你虽不在现场,多少曾耳闻,当日火刑状况吧?”
  虽不解她何以有此一问,江俊心仍回答:“有,我大哥说……丽妲的同族,在紧急时分,出面救走她。”
  “救走她的那位‘同族’,便是我所说的……”
  “心爱之人。”江俊心替她接下去说,只因她的语尾沉默了好久。
  她感激一笑:“这四字,有些难以启齿……”
  “你认为爱上妖,很是羞耻?”
  “不,不是,是我没有资格。我方才说,与你遇上相似情况,但我不像你,遭受众人阻止,无法赶去救人,我是……自己选择不去,选择没有救他,选择了……放弃。”
  所以,他恨她呀。
  恨得咬牙切齿,恨到……不愿相见。
  “你脸上……写满了‘后悔’。”和此时此刻的他,一模一样。
  “对,我很后悔。”曦月坦承不讳,忠实地面对自己的悔不当初。
  “所以,你询问丽妲的下落,是为了寻他?要向他忏悔,求他原谅?”
  江俊心能想到的,也就只是这些了。
  “或许是吧……我有些记不得。”她回以浅笑。
  忏悔?请求原谅?可能在某一世里,是她倾其生命,所渴求的愿望。
  愿望,随时光匆逝,那时的渴求,逐渐地变得稀薄。
  仍想见他,仍不放弃寻他,但若真见着了、寻到了,却不知……要做什么、该说什么。
  忏悔吗?
  做过的事,早已无法改变,她百口莫辩。
  求他原谅吗?
  她也不奢求,他会愿意原谅。
  “记不得了?”江俊心狐疑打量她。年纪轻轻的女孩,说起这四字,并无说服之力。
  “我忘掉了很多事,一件一件,慢慢地……大概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东西。”她轻敲脑袋。
  毕竟,那么多世的记、经历,对你而言,是有些吃力。文判曾在她问及“失忆”状况时,淡淡的如此回她。
  这也是为何每条魂魄重新入世,便需涤尽前世种种,背负了太多、太沉,是累赘。文判以叹息做结。
  她也害怕,某日清晨醒来,会不会……连“勾陈”都忘了。
  于是,养成了她现在想到什么,就先去做什么的习惯。
  “你可以告诉我,那只狐精丽……”丽什么?
  “丽妲。”
  “嗯,丽妲,她是否曾透露她从哪儿来?或者,你是在哪处遇上她?任何蛛丝马迹都行,麻烦你,回想看看……”
  第5章(1)
  总算得到些许线索,曦月难掩愉悦,身形如雀,在密林间快步飞跃。
  “我是在朗月峰遇见丽妲。她未曾提过家居何方,只轻描淡写说,随父母隐居深山,过着与世相隔的生活。”
  江俊心先前的答复,教她精神大振。
  “我若见到丽妲,我会转告她,你没有弃她不顾。”她不忍见两人因误解而分离。
  江俊心苦笑,眼神倒很感激。
  “不过,她相信与否,我无法担保,或许她不信,永不回来。”她仍须把丑话说在前。
  “兽比人更加忠诚,不因贫富,而决定交不交朋友、爱不爱人,金银讨好不了它们,唯有诚心相待。”江俊心幽幽说道:“一旦被其所爱,它们能掏心挖肺……同样,一旦失去它们的信任,它们亦会走得决绝,若丽妲……已不信我,我也只能接受。”
  朗月峰。
  最起码有了目标,不用像只无头苍蝇,四处瞎走。
  入了朗月峰,曦月开始探寻狐息。
  可惜气味太淡,兴许丽妲此刻不在这里,只存一些些灵气,才有这等情况。
  曦月不气馁,守在朗月峰,静待。
  随遇而安的她,早已不是那位在暗林浓丛内,发着抖、忍着哭泣的小丫头了。
  现在,山豺看到她,全会夹着尾巴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