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舟将茶杯放下,执起了簪子。女儿家爱花爱蝶,他便让老板替雕了花与蝶;小巧花朵间,蝶儿翩翩飞舞,一只在前头,另一只藏在花丛间,栩栩如生得令人想拨开花儿寻蝶影。
福平从前产玉,自是出了许多雕玉工;县城没落后,一流的雕玉师傅早已离开。漱石轩算是间老铺,老板这年纪、这眼力,还能雕出如此精细生动的簪子,实属不易。
“如何?”老板问着。
“极好。”江兰舟将玉簪收回盒中,满意地点点头道:“替我送去给碧落阁的日阳姑娘吧。”语落,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两,放在了桌上。
“谢大人。”看这布袋的大小,江大人是给了多于当初说好的价钱。
老板心下感谢,挥退伙计,又替江大人添了茶。
“是了,怎么不见大公子?”沉默持续了一会,他转开话题问着。几次来漱石轩,都是父子两人顾店,江兰舟向里探了探头,却没见到人影。
闻言,老板停顿片刻,才朝窗外指去。
江兰舟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注意到店铺外的一个空处架起了小摊位。
老板望着边擦汗边吆喝的儿子,感慨道:“漱石轩是间四代老店了,风光过,如今只是空有其表,或许传不到下一代了。”东大街上卖玉的小摊很多,多数以往也曾有过店铺,是他老顽固不愿离开福平,拖累了儿子。
有坚持是好的,太多的坚持却只会苦了自己。个中道理,他也明白些
许。江兰舟没有回话,望着窗外那该是玉铺大少爷的青年挥汗如雨,街边叫卖,却因玉质好雕工好,价钱压不下而频频受挫。
两人不语,望着同一幅景象良久。
青年还在吆喝,声音都有些沙了,还是不见有人停下;只是,来往的人们越无视他的叫唤,他就越大声,仿佛……仿佛在等谁来拯救,等谁来告诉他可以停下。
江兰舟垂了垂眼,蓦地起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一人缓步走来,停在了摊位前。
夕照由西而来,染上了那张本就偏深的蜜色脸庞。
江兰舟立在原处。
陶知行脸上从来没有太多表情,总是淡淡的,连笑容都吝啬,然而那双墨黑的眸子在某些时候会显得特别晶亮有神,一如此刻……
面对玉铺少爷殷勤的介绍,陶知行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偶尔点头,偶尔应话,多数时候只是盯着一物。江兰舟眯眼瞧去,是把玉梳。
这距离看不清那是把怎么样的玉梳,江兰舟眉间微拧,想再看清楚些。
不一会,玉铺少爷也发觉了他的目不转睛,便将那玉梳拾起,向他递出。
陶知行稍稍退了一步,并未接过。他开口说了些话,点头致意后便离去了。
江兰舟目光随之放远,再回过头来时,玉铺少爷已收拾好了摊子,跨过门槛入店,扬声道:
“爹,方才有个小伙子,我看是极中意那把酒泉玉梳——”
“瞧不见江大人在此吗?”老板打断了他的话,斥道:“还不快见礼。”
玉铺少爷这才看到江大人,说道:“见过江大人。”
“免礼。”比起这些礼数,江兰舟反倒想看看方才让陶知行看入迷的玉梳,究竟是何模样。
见江大人看着自己手中由小摊收回来的大方盘,他抓抓头,尴尬笑着将方盘端到了窗边桌前,让他看个清楚。“这些虽不是劣品,质地却比不上店铺里的玉。以前祖父都收在作房里,是雕来练手艺的玉器。我是见来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倒是街边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还能赚几个小钱,这才与爹商量……这些不合江大人身分的。”
文人雅士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的玉器,带到了街边,若价钱上能谈得来,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点点头,江兰舟问道:“方才那少年看中的是哪个?”
“喔,是这枚前朝酒泉产的玉雕成的玉梳。”温润的白,透出几处新萌的芽绿,甚是可爱。玉铺少爷应道:“其实质挺好,只是祖父在雕玉时,一旁绣花的祖母旧疾复发,倒了下来,祖父抛下手边器具去接,这才敲出了条裂痕。”
“我还当他瞧了半天是瞧什么……”老板抚抚下巴。“这头还有几把完好的梳子,你没拿上来给他看看吗?”
“拿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哪。”他认为玉这玩意,瞧的就是种缘分,无关好坏,各有所好罢了。玉铺少爷又问:“爹,可还有娘的金丝绣?”
“金丝绣?”江兰舟与老板异口同声。
福平的习俗,提亲时定是用白布绣金纹包裹梳子或发簪等物象征结发,其外再以红绳结妥。来到此地三年,对风俗民情只有粗浅了解,但也知道男方定会挑选无瑕之物,讨个好兆头。江兰舟拾起玉梳仔细看着,白玉的梳身雕兰花,错手敲出的裂痕在边上,折损了花瓣一角。
“你确定那小兄弟真是要以此物提亲?”老板摇摇头,翻了翻方盘中的另几把玉梳,捡了当中一把。“这把好多了,也是雕兰。若他再回来,让他带了这把吧,否则收了那梳的姑娘家岂不太可怜了。”
玉铺少爷嘿嘿两声。“他说今儿身上钱都花光了,只是瞧瞧,也没说是做何用途。但我想他是真中意的,那小兄弟看来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许是没几个钱,可又想给心上人添把玉梳,所以我这才想先把金丝绣准备妥,他肯定会回头来买的。”
老板看着编故事编得正在兴头上的儿子,也不好当头浇他冷水,点破那少年绝不会再回来,起身到柜中翻找金丝绣去了。
玉铺父子的对话持续着,江兰舟不发一语,握了许久,才将玉梳放回方盘中。
第6章(1)
秋风起,扫去长廊上的落叶,带来些许凉意。
转眼已春去秋来呀……陶知行停下步伐。上回在这长廊窗边,以草在水面胡乱作画,还叹闲得发慌;她低头看了眼手中今晨才刚换上新书皮的案帐。就算日夜翻阅,一有疑问便要花工夫实验一番,然后录进案帐,再交给大人;一往一返,同一案件时常得花上十天半个月方能两方满意。
明永二年的案帐,她才看了一半。大人书房中还有好几箱哪,若想追溯更早以前的案子,这速度实在太慢……
两年,真短。
秋风又起,吹来细沙,陶知行不及闭眼,双眼倏然刺痛,她低鸣一声,弯身揉眼。
“哈哈哈哈!”正巧路过的魏鹰语见到那人影满怀忧伤地望远,却被风沙扎眼坏了情境,接着跳蚤一般绕着圈跳呀跳地,不由得大笑出声,从院中转往廊下步来。“别揉,伤眼。”这个仵作陶阿九真是太有趣,他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双眼、鼻子,对一个仵作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陶知行贴在两眼上的两手紧握成拳,硬生生放了下来。
初初觉得阿九孤僻难以亲近,原来只是寡言,性子倒也纯真可爱。魏鹰语好不容易敛了笑,放缓声音说着:“就这么闭一会儿,沙子便会随泪水流出,不会刮伤眼。”
陶知行看不见,但从那低沉的声音她认得出来与自己说话的人是魏师爷。
说也奇怪。分明是大人将她带到福平,平日研读的也是大人的案帐,可她极少与大人照面;相反的,几乎每次出房走动,不是碰见贾立巡视府里,便是巧遇魏师爷散步……
她不想胡乱猜测,但仍抹不去贾立曾对她说过,魏师爷待在大人身边是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